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1
時間: Mon Aug 26 12:59:34 2002

用著沈重而不甘願的腳步拖回家,我爸大概才下班沒多久,正在很撐的跟王家

康寒暄,見我進來,就鬆了一口氣似的叫我過去。


我的臉色想必是難看生硬到極點,雖然自己已經很努力的在保持面無表情。王

家康也很侷促的樣子,隨便講了幾句話就說要去坐車。


「留下來吃飯嘛!」我媽握著鍋鏟出來留客:「都幾點了,馬上就好,隨便吃

一下再走,小瑜妳也留一下客人好不好!」


我沒開口趕人就已經是很大的功德了,還要我留他?做夢。我只是很隱諱的翻

個白眼。


王家康還是堅持要走,支吾其詞解釋說晚一點在台北還有約再不走就來不及,

我媽這才肯放人。我奉命送客去坐車,走出來巷子口,一路我嘴巴都閉得緊緊的完

全不想打開。


「妳……很不高興看到我?」王家康有點困惑,他偏頭打量我一下:「妳這整

個暑假好像心情都不太開朗。有什麼事嗎?」


我只是搖搖頭。「沒有。我很好。」


王家康很聰明的沒有再多問。我們就這樣一路走到站牌,他表明自己知道怎麼

去車站之後,我毫不猶豫的聳聳肩跟他說再見。


「哦,對了。」我已經轉身打算離開,他突然在我身後說:「祝妳……情人節

快樂。」


「啊?」我愣住。「學長,你說什麼?」


「今天是七夕。」王家康微笑。


老實說聽到這些話我只覺得好像淋了一場夏日午後熱騰騰的雷陣雨,衣服都黏

在身上,又悶又煩的,氣打沒一處出。完全不知道這算什麼,他又到底想幹嘛。


不過他也沒多說,等到公車來他就上去了,跟我揮揮手說再見。我就帶著一肚

子的莫名其妙與氣悶一路踢著石頭回家。


回家照例要聽我媽的嘮叨與埋怨,不過這次連我爸都出聲了,好險他沒有站在

我媽那一邊:「這個男孩子……怎麼不很開朗的樣子,個子也不高……」


我一點都沒有辯解或開脫的打算,原來事不關己不勞心就是這種感覺,隨便爸

媽怎麼批評這人都好,我不在乎。


「好看有什麼用,品格最重要啦,何況,長得太好看的男生通常不安分。」我

媽有意無意的瞟我一眼,繼續絮絮叨叨叮嚀我:「小瑜,選男朋友不能光看外表,

帥的男生都花心,媽媽不是騙妳……」


我從小跟一個公認的帥哥一起長大,這種事難道我會不知道?我只是聳聳肩,

低聲咕噥:「品格最重要嗎?我以為是學歷比較重要?」


「學歷也很重要,連書都讀不好的,以後還有什麼出息?」我媽毫不猶豫地這

樣說:「妳如果不知道怎麼判斷的話,帶回來給爸爸媽媽看一看就對了。像妳這個

學長媽媽就覺得還不錯,感覺上蠻誠懇老實的,外表不花俏……」


我忍不住翻白眼。「條件這麼好,那妳去跟他交往好了。」


「小瑜!」我媽聽見了,聲調開始往上提。我眼見情況要壞,就趕快塞了兩片

梨子到嘴裡然後起身往房間竄逃,把柳眉倒豎的我媽以及苦笑連連的我爸丟在晚餐

桌上。


黃明璽上成功嶺去了之後沒多久,我也準備收心上台北。打電話去問張至理何

時要走我有沒有便車可搭,他悶悶的說好。


「你幹嘛?」我有點詫異。「跟賴姍姍進展又有問題了嗎?」


「姍姍……」張至理不太想講話的樣子:「啊,對啦。禮拜天上去怎麼樣?」


「看你方便。」我當然不會就這樣放過他:「到底又怎麼了,為什麼悶悶的?」


他在那邊隨便發出一點聲音當作回答。「見面再說。」


到了約好的禮拜天一早,我爸陪我在門口等張至理。老爸笑笑的:「BMW 專車

接送,真不錯。」


「爸,你……」


我爸看著我戒備的眼神,笑了起來,很輕鬆:「妳不用怕,我不像妳媽那麼緊

張,多認識一些朋友、多比較,這是好事。何況妳跟張至理他們交情一直都很好……」


我凝望老爸的臉,發現不知不覺中他的眼尾嘴角都已經出現了細紋,然後我突

然就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


「妳沒有兄弟姊妹,有時候想想,也幫妳覺得有點寂寞。」老爸沒察覺我異常

的沈默,他只是很和藹的繼續說下去:「還好有明璽他們……小瑜,人跟人之間相

處是要緣份的,妳們幾個蠻有緣。以後妳就會知道,這是很珍貴的一件事。」


「爸。」我清清喉嚨,有點困難的開口:「爸為什麼突然跟我講這些?」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2
時間: Mon Aug 26 13:00:54 2002

「妳媽媽其實……好像有點希望妳跟張至理……」我爸苦笑一下:「她跟我提

過好幾次。我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不過妳一直都跟明璽比較親?說真的,明璽

這個小孩我從小看他長大,不能說不熟,長得好人又聰明,可惜愛玩。」


那種把鞋穿反的錯置感又湧上來,我的喉頭好像梗著魚刺一樣,三番兩次想開

口講什麼,又講不出來。


「可是我跟他們都……」我本來是想說什麼都沒有的,可是隨即想起黃明璽要

上成功嶺前的撲朔迷離,我也只好把話又吞回去。


一定有什麼不對,我自己感覺得到卻又說不上來的不對。


張至理開著閃亮的車出現,我跟我爸之間怪里怪氣的對話就斷了。送我上車之

際我媽還塞進來一大袋的水果跟零食,好像我們要去遠足一樣。好不容易開車上路,

簡直比打過一場仗還累。


「你怎麼也拖到現在才上台北?」好不容易大包小包的都搞定了,我吐出口大

氣把自己攤成最舒服的姿勢,順手翻出一罐我媽從冰箱拿出來直接丟進袋子裡的花

茶,一面喝一面閒閒問:「我以為你會早點上去,以便近水樓台?呵呵呵。」


張至理面無表情的開著車,不搭腔。


「幹嘛,又碰釘子?」我聳聳肩。「前一陣子情況不是變好了一點嗎?」


「她沒有給我釘子碰。」張至理平平板板的開口。「是我媽不讓我上台北。」


我好像聽到什麼奇人異事一樣大吃一驚。「你媽管這種事?她不是從來都不在

家的嗎?」


「鬼知道最近她為什麼這麼閒。」張至理還是板著臉:「她接過幾次姍姍的電

話之後,問東問西的,我跟她才講了一點點,她就開始反應很激烈,說絕對不接受

我交這樣的女朋友。我們吵了好幾次架。大聲小聲的吼過來吼過去,感覺自己越來

越像我爸。莫名其妙。」


好的不靈壞的靈,我之前就隱約覺得事情不會那麼順利,張家是怎樣的背景我

們又不是不知道。以前那些擺明了連名字都不用記反正很快要換人的花花草草就算

了,真正認真起來的,他家怎麼可能不干涉。他比我還天真。


在高速公路上平穩滑行著,車內有一小段的沈默。我的思緒飄回那個熱烘烘的

午後,我跟黃明璽並肩坐在工地旁邊……然後發現我在自言自語。「這齣戲到底要

演多長呢?」


「妳說什麼?」


「上次黃明璽說他看日劇的心得。」我撐著臉看向窗外:「起起伏伏,高高低

低的,誰都不知道結尾會是什麼、盡頭在哪裡,只能一直演下去。真累。如果生活

也像演日劇就好了,十一集到了就結束,受苦受難都有劇終謝謝收看的一天。」


「妳跟他,怎麼樣了?」張至理看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實話實說。這段時間以來越積越厚重的錯置感到今天才有

機會說出口:「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他把情況弄得有點曖昧,可是我覺得……

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張至理沈默了一會兒,眉頭皺著,好像在思考什麼。半天才又開口:「我這樣

問好了。他上成功嶺,妳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鬆了一口氣。」我發誓我這輩子沒有這麼老實過。跟誰都沒辦法講的事,在

張至理面前毫不費力的就可以表達清楚。我繼續有點憂慮的虛心求教:「為什麼我

會這樣?」


「你們兩個,好像在跳舞。」後來張至理這樣說。「一個進一個就退,一個退

一個就進。」


我只是繼續托著下巴眺望窗外,旁邊車道的車子一下並行一下落後,車內又陷

入沈默。雖然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對於那張始終不讓我看到的,難過時的正面,有

著怎樣的關切與不捨,但是除此之外,我卻感受不到幾個月之前,讓我吃不下睡不

好的那種情緒,那種為了他好像一顆心被浸在醋裡的酸澀感。


不見了。那種感覺不見了。這就是令我覺得不解又錯亂的地方。我曾經那麼在

意,現在卻好像被蒸發一樣的連痕跡都沒有留下。他製造的曖昧氣氛對此刻的我而

言,就好像一個很渴很想喝水的人拿到一大塊神戶牛排一樣,哭笑不得。


也許是之前晴天霹靂似的在若有似無的曖昧中蹦出個女朋友令人餘悸猶存,也

許是雅茹的眼淚令人卻步,無論如何,我弄不清楚這一切。唯一清楚的是,我們之

間的關係轉變了。我跟張至理剛轉過一個險彎,重新釐清之後,又可以繼續並肩相

伴。而跟黃明璽,我卻悲觀的隱約覺得,好像下一個轉彎就會沿著切線方向被拋出

去,甩得遠遠的,再也回不來了。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3
時間: Fri Sep 13 22:23:50 2002


(因為要收精華區所以重貼消失的這兩篇一次,麻煩版主了,謝謝。)

==

回不來的還有我的大一時光。在摸索碰撞中青澀感也漸漸的遠去,大二開始,

走在校園裡面,已經自在了不少,特別是被學弟妹一映襯,當場就讓我很愉悅的把

菜鳥二字從那本已經少掉很多頁的字典裡撕去。


夏天的結尾,是新學年的開始。當學生這麼久了,總覺得一年之計不是在於春,

應該是在秋天才對。台北初秋的空氣裡彷彿醞釀著什麼,雖然炎熱依舊,但在早晚

的一絲絲涼意中,或是夜裡一陣細雨後,那「什麼」就無以名狀的更清晰幾分。


跟高中不一樣的是,不再有一個遠程目標時時刻刻壓迫著我(以及我的父母),

基本上只要應付過眼前的考試,就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這是打滾了一年之後的珍貴

收穫之一。所以剩下來許多時間讓我什麼也不做。而大環境的多樣化又提供多如牛

毛繁星的活動、刺激,該做或想做的事情老是一件一件出現然後擠成一堆。我的生

活慢慢變成一種很充實的空虛,或是很空虛的充實,就好像剛吃完泡麵那樣。每次

半夜宵夜時間之後去洗碗筷,一面沖水想著想著,就想出這種怪里怪氣的結論來。


「若瑜,妳再洗,筷子就要脫皮了。」佳佳學姊在外面用脫水機,都脫完一輪

了,晃進來看到我還拿著筷子沖水發呆,忍不住提醒我。我被她一說才回神,趕快

把水龍頭關上。


「學姊,我幫妳拿啦,妳放著嘛。」我甩乾淨手上的水,過去幫學姊拿衣服。

她的手在暑假出隊的時候挫傷,手腕纏著繃帶而且很沒力,我快步過去一手扛起滿

滿一臉盆的衣物:「衣架呢?我來晾。」


「謝謝妳喔若瑜。」學姊感激得要命,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拍拍我的肩,然後好

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似的,把自己的手背在我胳臂附近比了一下:「嘩,妳看,一個

暑假過去,我們的顏色就差這麼多了!」


「學姊妳還去爬山嘛,都在晒太陽對不對?」我笑。「學姊妳的暑假一定過得

很充實。」


佳佳學姊很嚴肅的點點頭。「很充實,每天都忙得要命,一躺到床上就馬上睡

著。要不是後來手受傷了,我還是可以繼續打工的。現在只能家教了。」


「學姊,妳為什麼忙成這樣,還要去爬山?」我有這樣的困惑已經很久了。


「大學最後一個暑假啊,我已經大四了,再來就是出社會工作,哪裡還能像現

在這樣放假就跟同伴們去爬山?」學姊注視著我:「若瑜,我說真的,時間過得比

妳想像快很多。像我,真的是一眨眼就發現自己已經大四快畢業了。妳要好好把握

喔。」


「要把握什麼?」雖然學姊講得很嚴肅,我還是不太進入狀況:「我都有好好

讀書,也不會亂蹺課啊。」


「我不是說這個。」學姊咧嘴笑著:「我是說,妳要把握時間做妳想做的事啊。」


「比如像什麼?」我繼續反問。


「就……就是……別的嘛,跟功課無關的……」結果是虎背熊腰的學姊開始有

點忸怩,不太好意思的樣子:「像……像上次在講的那個男生?」


「哪個男生?」


「就……跟妳青梅竹馬那個。妳跟他……都沒有什麼進展嗎?」學姊支吾了好

久,才問出這一句。


「哦,他啊。」我正在奮力抖開被脫水機絞成一團的牛仔褲,還殘留的水滴甩

得到處都是。好不容易料理完了,轉頭把空臉盆還給學姊時,我才聳聳肩:「沒什

麼進展。我也不知道我們可以有什麼進展。」


學姊呆呆的看著我,接過臉盆。「這樣……不會有點可惜嗎?」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心底慢慢有股暖流湧出來。佳佳學姊一直都是很好的聽

眾,但很少主動問起私事。此刻我在她吞吞吐吐之間,略帶尷尬的表情裡,只看見

濃濃的關心與惋惜。學姊就是這樣一個好人,她的溫柔表現在行動上,而不是在言

語體態或容貌上。


「學姊,那妳呢?」我忍不住想逗一逗這個老實人:「妳都快要畢業了,不打

算把握機會去講一講嗎?」


佳佳學姊從耳根子開始紅起來,她尷尬得走路都同手同腳:「講,講什麼?」


「我不知道啊,學姊,妳說呢?」我笑吟吟的,自覺嘻皮笑臉的樣子很像某個

二百五:「剛剛好像有人叫我要把握時間,學姊妳大四我大二,妳覺得誰的時間比

較需要好好把握呢?」


學姊被我鬧得面紅耳赤,半晌才說:「若瑜,妳,妳有一點……有點不一樣了。」


「哦?真的嗎?」


「嗯。」學姊肯定地點點頭。「妳以前好像很憂鬱、有很多心事,現在比較開

朗了哦,這是好事。」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4
時間: Fri Sep 13 22:24:25 2002

是因為學姊妳們都是好人啊,讓我感覺很自在。天知道我需要多少時間才能跟

人混熟,如果不是妳們的耐心和直率,我又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轉變呢?


所以我笑著,衷心地說:「都是學姊的功勞。要謝謝學姊。」


學姊被晒出雀斑的臉都漲紅了,只是傻笑,半晌才搖搖頭:「不是我啦,我覺

得是小惠的功勞比較大。」


「學姊,我是很不想在妳面前罵他啦,可是他那個二百五,有什麼功勞?」我

簡直想翻白眼。


學姊被我這樣一說,剛剛才要恢復正常的耳根子又紅起來:「他……他常常……

妳不要這樣說嘛。」


我們已經走回到寢室門口,正站在走廊上講話時,我的室友從裡面喊出來:「若

瑜妳的電話哦!」


學姊拿著臉盆跟我揮揮手,雄赳赳氣昂昂的紅著臉回寢室去了。我進房間接電

話。結果一接,剛剛跟學姊講話時的輕鬆心情馬上就煙消雲散。不對,沒有煙消雲

散,是凝結成一小塊烏雲。


「若瑜嗎?禮拜六家聚,要請大一的學弟吃飯,妳有沒有想到什麼地方可以去

的?」是王家康先生,他的聲音讓我一聽到就想掛電話。


「沒有……」我實話實說。


「那就麻煩妳這幾天想一想吧。」他講得那麼順,我卻覺得莫名其妙,連問都

沒有問我要不要去,「那就」兩個字卻一點窒礙都沒有的出現,變成我要想地點?


遇到這種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掛了電話以後氣惱的看著話筒發呆。上了

大學之後每個人的生活習慣、思考模式以及價值觀都漸漸的定型,再也沒有時間與

空間像以前一樣慢慢磨慢慢磨,把自己跟對方都磨成最適合相處的樣子。所以進退

應對之間難免發生摩擦碰撞。我不是天才,但對這樣咬嚙性的小煩惱—謝謝張愛玲,

謝謝我媽的壓箱風漬書—也依然一樣沒有辦法坦然以對。


「若瑜,妳學長是不是在追妳啊?」剛幫我接電話的室友不經心地問,又讓我

頭上那朵小小烏雲更加沈重起來。在這個時候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跟我媽很像。我

室友沒注意,她繼續隨口問:「那妳怎麼每次都跟別的男生出去?」


「我?哪有?」反了反了,這世界真的反了,像我這樣的人居然落得花名在外

每次都跟不同的男生出去,還有沒有天理啊?


「有啊,妳不是跟國中同學也蠻不錯的。常常來找妳。那個姓黃的啊?」我室

友已經上床準備睡覺了,她坐在自己床上,探出頭笑嘻嘻的居高臨下對我說:「我

上次在公館有看到妳跟他哦,背影蠻帥的。」


說真的,我需要一點新鮮的空氣。我已經被頭上的小小烏雲壓得快要窒息了。

像這樣的對話與質疑我完全不想參與。黃明璽上來之後,已經跑過台北好幾趟,剪

短頭髮的他就像變成另一個人一樣。有時並肩走在陌生的城市裡,我總恍惚感覺身

旁這個人不是我認識了好久的他,那個一起上小學,一起進國中,高中之後時遠時

近,現在莫名其妙變成這樣的黃明璽。


變成怎樣呢?變了的是什麼,不變的又是什麼?我想我們都在迷惑中不安地想

要弄清楚這一點。


那個週末我當場變成紅牌一名,排了好幾個聚會,先是黃明璽來找,我跟他說

晚上有約了,要請大一學弟吃飯。


「我也是大一學弟,妳要不要請我吃飯?」他笑問。「晚上我要去找張至理,

妳不一起來嗎?」


「我就跟你說有飯局嘛。」我有點懊惱,今天晚上據說張至理把賴姍姍找出來

了,能有機會跟這位女王級人物一起吃飯真是千載難逢的大事,可是之前已經先約

好我還能怎麼辦。


「不能推嗎?賴姍姍不是那麼好約的哦。」黃明璽還是笑笑的,眼神都閃爍著

笑意。「不然看妳們在哪吃、吃到幾點,結束的時候我們過去找妳好了。」


「不用啦,不用這樣。」我馬上拒絕。下意識地排斥讓學長他們看到黃明璽的

可能性。我就是不想。


「沒關係啦,客氣什麼。」黃明璽說。


我們走過週末下午公館的人潮洶湧,他陪我到校門口,然後自己要過去坐車到

張至理那邊的。我順口說:「我們學校這邊,你真是熟得不像話。我看你自己學校

都還沒這麼熟吧。」


黃明璽只是笑了笑,沒搭腔。


「有空也帶雅茹來走走……」然後我一講完就覺得不太妥當。略略側臉一看,

果然,黃明璽的臉色明顯地窒了一窒,開始陰沈。


那種陰沈真是太熟悉了,好像我頭上的烏雲自動長腳跑過去他頭上一樣。


「你明明還很在意她,為什麼……」


「我們不要講這個好不好?妳該過去了吧?晚一點再手機連絡。」黃明璽很快

打斷我,對著我身後揚了揚下巴。我轉頭看到系上我們家族的人都已經聚在第三棵

蒲葵下面了,家康學長跟阿苗學長還遠遠的向我們這邊望過來。我們頭上的烏雲很

快膨脹長大成兩倍,然後我跟他一人分了一半,各自帶著烏雲走開。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5
時間: Mon Sep 9 12:21:34 2002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跟大一學弟妹正式認識相熟的聚餐。之前只是匆匆見過,

一直到坐下來好好吃過一頓飯之後,才敢比較有信心的說在校園湧動的人潮裡面應

該可以認得出這是我自己的學弟。


我的學弟也有重考,頭髮長長的,很瘦。整個晚上他話都很少,學長們也沒怎

麼理他,該問的問一問該交代的講個幾句之後,焦點就移到另外兩個學妹身上去了。

坐在學弟旁邊的我只好負起救亡圖存的重責大任,絞盡腦汁想著話題,新上任的學

姊學弟都一樣尷尬笨拙,像永遠接不上軌一樣的任由生疏在空氣中漂蕩。


「那你……對這個系,感覺怎麼樣?」在旁邊喧嚷談笑的背景噪音中,我實在

想不出什麼別的可問了,只好問這種教忠教孝的無聊問題。


學弟略皺著眉,先是抿了抿唇,然後有點遲疑地回答:「還好,只是……每個

人好像……看起來都很厲害的樣子。」


我突然笑了。


就是這個時刻,一股莫名的感覺迎面而來。在學弟略略不自然又要強裝無事的

表情裡,在他帶著一絲緊張的嗓音裡,我所聽見看見的,是以前惶惶然又充滿好奇

的自己。而他鬱結不開朗的眉眼,正是我所熟悉的。


「沒關係,剛來都是這樣的,我以前也是。你有什麼問題,不要怕,問就對了。

我一定會盡量幫忙的。」我微笑著對學弟這樣說。這輩子從來沒有當過姊姊的我突

然湧起一股照顧人的決心與慾望,面前的學弟還是有點愣愣的看著我,大概不知道

我這樣的熱情與親切到底是從何而來吧。


聚餐結束我們走到餐廳門外,我的手機重新打開,馬上就旁若無人的叫嚷起來,

我趕快接起來,避到旁邊去聽。


「妳那邊結束了嗎?我們剛看完電影,吃點東西就要送賴姍姍回去了,妳要不

要過來?」是黃明璽,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手機怎麼關了整晚,一直打不通。」


「啊……你們在哪裡?那我現在過去好了。」我當機立斷:「不用,不要過來

接我,我過去就好啦!反正師大夜市很近……」


「學姊妳要過去師大夜市嗎?我可以順路載妳。」我學弟聽見話尾巴,就順口

說著。沒想到他此言一出,學長們一陣譁然。


「不行哦,學弟,你這樣不行。」「讓王家康送就好,不用你啦!」「你想幹

嘛啊,學弟?才大一就這樣?」學長們七嘴八舌開著玩笑,我聽得全身不舒服,學

弟也很侷促的樣子,他顯然不知道自己講錯什麼話,茫然的看看我,又看看在旁邊

什麼都沒講的王家康。


「我……我只是回家順路……」我學弟很緊張的澄清:「家康學長有順路嗎?」


「他繞路也會送啦,你就不用擔心了。」學長們嘻嘻哈哈的對著我們擠眉弄眼,

然後大家又哄鬧一陣就鳥獸散了,我學弟很沒義氣的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最後只

留下我跟王家康兩人很撐的相對。


「要我送妳嗎?」王家康淡淡的這樣問。


我馬上搖頭。「不用,我本來就不需要人家送啊,公車坐兩三站走一下就到了。」


王家康皺起眉,不太同意的樣子,過了一下才說:「妳為什麼好像總是……很

不高興的樣子?是不是我有什麼讓妳看不順眼的地方?」


才怪,佳佳學姊前兩天才誇獎過我開朗了許多,可見得各花入各眼,我在他面

前就是高興不起來,他看得出來是最好。雖然心裡這樣想,我口頭上還是(或是自

以為已經是)客套敷衍了兩句:「沒有啊,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學長,我想我該走

了,再見。」


「是要去見妳那個高中同學嗎?」王家康在我身後這樣問,我是聽見了,卻一

點都不想回應,所以繼續快步離開現場,往公車站走。


跟賴姍姍是第二次見面,感覺上不曉得是因為她累了還是怎樣,之前那種銳利

的氣勢比較弱了。她跟張至理到底算不算是在交往我也不知道,只覺得他們兩個說

親近也還好,說不親近嘛,又肯這樣出來玩還願意認識他的好友,也不算是泛泛之

交了吧。不過在吃完宵夜之後她很自然的掏錢算給張至理,張至理也一言不發地收

下,態度都那麼理所當然不當一回事,我馬上就開始微笑,並且決定這是張至理群

芳錄裡面截自目前為止我最欣賞的一位。


「我該回去了,已經十一點多了。」賴姍姍看了錶以後說。張至理說要送,她

只是淺笑一下。「不用了,景美一班車就到了,你們老朋友好好聚聚吧。」


不曉得為什麼,她長得普通甚至有點肉肉的臉蛋現在越看越順眼,我這個人還

真勢利眼我不否認。短短半小時,我在心裡已經幫她加了好幾次分,看來張至理人

雖孤僻,在選女朋友的眼光上經過磨鍊之後果然有所長進,真令人欣慰啊。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6
時間: Mon Sep 9 12:22:32 2002

送走賴姍姍去坐車,張至理這才轉過來瞪我一眼:「妳到底在笑什麼,那種笑

法看起來很恐怖好不好。」


「喂,我現在覺得這位賴小姐,蠻不錯的。」我只是很簡單地這樣說。


張至理靜靜望著我,他一向不開朗的眉眼舒開了些,唇際淺淺帶著笑意。他聳

聳肩,微微動了動嘴唇,用嘴型無聲地說:「Thank you。」


黃明璽在旁邊手插在口袋裡,閒閒的也插嘴:「當然囉,追得那麼辛苦,一定

有他的道理,誰會辛辛苦苦去追個不值得、不適合的回來啊?」


我莫名其妙想到王家康,頭頂烏雲馬上又聚攏,皺起眉,我悶悶地說:「鬼才

知道咧。」


我們沿著新生南路,大安公園旁邊,往信義路方向走。已經帶著一絲涼意的夜

風拂面,夾雜著公園的樹味草味,旁邊大馬路的廢氣,組合成一股無法形容的台北

氣息。我深深呼吸一口,突然有種曲終人散之後的疲倦蒼老感湧了上來。


人物還是我們三個,場景卻換了。這條馬路不是我們以前一起走的那條,盡頭

也不會通到我們住的社區。從考試的夢魘中總算暫時解脫,我們所在乎的,生活中

的荊棘與擋路石也一一經過,不管是不是刻意去裝作沒看到,或是根本不再是重點

了,然而三個人卻都還都不開朗,各自心裡也都還是壓著大大小小的新舊事情。


至此我才慢慢體悟到所謂的性格即命運。生活並不是一齣戲,不是十一集播完

幕落之後一切回到原點不再需要擔心。這是一條漫漫長路啊,想想真是令人氣餒。


要到哪一天,我才能打從心底笑出來,像有傳染力那樣的讓身旁人都跟著開心

愉悅起來呢?為什麼有人天生就配備那樣的能力,為什麼有人的生活就是那麼單純

而陽光,有的人卻老是有烏雲在頭頂揮之不去呢?無關條件、無關外型、無關家庭

環境……這一切彷彿是天生註定,不快樂的永遠都不快樂,而神經少一條的,就永

遠都不會發現世界上也是有陰影跟不愉快存在吧。真好。


「妳的表情幹嘛這樣變來變去的,想到誰嗎?」黃明璽漫不經心地說。


「你幹嘛講她,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整個晚上失魂落魄的。」張至理不等我反

駁,就這樣嘲笑起黃明璽來。「我看你還是回台中去好了,要不然像這樣牽腸掛肚

的又有什麼好處。」


我終於在這一刻,在張至理隨口嘲笑的話裡,像被打通什麼穴道一樣的腦中一

片清明雪亮起來。暑假以來的撲朔迷離一直伴隨著像穿錯鞋的彆扭感,令我百思不

得其解的,此刻答案像是夜裡的霓虹燈招牌一樣閃亮閃亮著。


他失魂落魄沒錯,他把情況弄得撲朔迷離沒錯,可是,依我對他這麼久以來的

認識與了解,我其實很早就感覺出來,對象不是我。


不是我。他真正最在乎的那個人,不是我。


就像張至理很清楚他失魂落魄該去台中找回來,而黃明璽也清楚張至理失蹤該

去哪裡堵人就堵得到一樣,我們之間一直有著這樣不必言說的默契與相知。而這次,

我甚至可以肯定,我比黃明璽自己,還更早領悟到他的想法。


很玄我知道,可是這種東西我真的沒辦法詳細解釋。因為這樣的發現震撼實在

有點大,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我只是呆呆的眨著眼睛直瞪著黃明璽,什麼話都

講不出來。


「妳又怎麼了?」他強打起精神,伸手撥了一下我被夜風吹亂的髮,從臉畔順

到耳後。我還是瞪著他,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樣。


確實像陌生人。他的五官我已經看慣看熟了,此刻在路燈映照下更是深刻,卻

與記憶中那張略帶稚氣的臉已經不再重疊。他是一個好看的男生,眉眼間有著耐人

尋味的抑鬱氣質,可是這樣看著他,我沒有心跳加速。


就是沒有。不管是因為太熟還是相識太久,沒有就是沒有了。


小綠人一亮,我們一起開步往前走,把一段曾經像迷霧一般的過去留在身後那

個十字路口,我長長的,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要上來還是要回去?」我被張至理這樣一問才猛然回神,確實已經晚了,我

該回宿舍了。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張至理住處樓下。他看看我,

涼涼的問:「妳也跟人家失魂落魄什麼?要我載妳嗎?」


我甩甩頭,馬上就把自己拉回現實,毫不考慮的翻個白眼:「廢話,當然要。

難道你還要我自己走回去嗎?」


「那……」黃明璽也突然開口要求:「那你也順便載我去車站吧,我想……」


他沒有說完,其實他也不用說完。我們三個只是面面相覷了幾秒鐘,馬上了解

並決定了各自的方向。張至理從口袋掏出一串鑰匙,按開了就停在路旁小巷裡的車

子中控鎖,一面半真半假的抱怨:「真囉唆,一點都不順路。我要開始酌收油錢了。」


「有錢人講話不要這麼寒酸相好不好。」我鑽進車子裡,一面頂回去。


「哼哼。有錢是家裡有錢,也不是我的。」張至理依然事不關己似的冷冷說。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7
時間: Wed Sep 11 13:20:37 2002

之後黃明璽銷聲匿跡了一陣子,不再常常打電話來閒扯,週末也不見他跑來台

北鬼混。我自己也忙倒是真的,除了功課生活要費心以外,亂紛紛的人際關係也依

然叫我頭大。在這中間我還盡力的照顧我的學弟。我說照顧是真的照顧,這輩子第

一次這麼認真的關心一個陌生人,感覺居然蠻不錯的。我回想著以前佳佳學姊是怎

麼照顧我的,而我的直屬學長王家康開始又是怎麼忽視我的。正反對照,自我暗暗

的期許要變成一個那麼好的學姊,警惕自己不要犯了學長的老毛病。也是這樣的信

念支持著我,讓我稍微破除了彆扭而帶點自閉的個性障礙。


在這個時候我真的又一次深深感受到學姊對我的好。直到開始扮演「付出者」

這個角色時,我才更能體會學姊是多麼溫和良善的人。就連那個只要一開口就有本

事讓我覺得他很欠揍的鄭惠麟,都讓我開始有點懷念起來。好久不見他了,以前走

到哪裡好像都會不小心碰到他,現在居然無影無蹤這麼久,真鮮。


在宿舍樓下吃飯的時候,佳佳學姊捧著碗聽見我的隨口問問,就愣了一下。


「小惠啊?他最近好像很忙,我在社上也不常遇到他。」佳佳學姊說。


「好久沒看到他,覺得真清靜。」我一面吃著飯一面不經心地說。


佳佳學姊咧嘴笑起來,好久都不講話也不繼續吃飯,只是那樣笑瞇瞇的看著我,

看得我詫異起來。


「學姊妳怎麼了?」


「若瑜,雖然妳常常罵小惠,可是看得出來妳跟他蠻好的喔,還會想念他。」

學姊笑著笑著,又嘆了口氣。「他就是這樣,跟誰都好,一天到晚跑來跑去的,人

緣還是那麼棒,我們社上……」


「等一下,學姊,我剛剛是說,很久沒見到他,感覺很清靜耶!」我不死心的

重複一次:「妳覺得我聽起來像是在想念他嗎?!」


學姊還是笑瞇瞇,不過一看就知道完全沒有把我的解釋聽進去的樣子。「好吧,

妳這樣說就這樣吧。那妳自己呢?最近也很忙對不對?」


我點點頭。「對啊,上課,讀書,有時候跟學弟他們去打球……」


學姊很讚許的點點頭。「這樣很好呀。聽說妳很照顧妳大一學弟?」


我馬上敏感地聽出語病。「學姊,妳聽誰說的?」


「家康囉。」學姊呼嚕一口把湯喝光,她說得簡簡單單,卻馬上讓我全身都不

舒服起來。害我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變換好幾次坐姿。


「學姊,家康學長常常跟妳討論我的事情嗎?」像變形蟲一樣扭了半天,我還

是覺得不吐不快,忍不住要問出我心中已經存在很久的疑惑。


「哦……這個嘛……」學姊當場開始支吾,她臉上簡直像浮水印一樣出現「為

難」兩個大字。欲言又止好幾次,最後她還是抹抹嘴巴什麼都沒講。


「怎麼了?」我的神經既沒有少一條,也不粗,當然看得出學姊的怪異,所以

不死心地追問:「家康學長是不是有跟妳講過什麼?」


「若瑜,妳聽我說。」學姊考慮了半天,斟酌字句好久,才吞吞吐吐的說:「家

康這個人呢,個性,嗯,該怎麼講呢,個性比較內向謹慎一點,而且想得也蠻多的。

他……他是問過我沒錯,因為他覺得……嗯,是這樣,他以前都沒有照顧妳啊,覺

得蠻過意不去的。那現在他想多認識、照顧妳一下,妳好像……好像都……」


「都不給他好臉色看對吧?」我打斷學姊慢吞吞的話,逕自接下去:「學姊,

可是,我真的搞不懂家康學長。他有什麼想法,為什麼不對我說呢?如果說他因為

內向所以說不出來,那為什麼就可以對妳或是惠麟,甚至是我們系上那些學長說?」


「這個……」學姊的臉色越發為難,她也開始變換坐姿,很難過的樣子。「也

許他……他需要旁人的意見……」


「他這樣,會造成我的困擾啊!」我的不滿到今天才得到機會宣洩,怎麼可能

輕易放過這機會。「我不喜歡他好像永遠都站在一旁窺視的態度,把情況弄得曖昧

不清又什麼都不講,根本就是逃避責任嘛!是不是以後不管有什麼事他都可以撇得

一乾二淨全身而退,說他自己什麼都沒講沒做過!」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8
時間: Wed Sep 11 13:21:22 2002

佳佳學姊用力搖搖頭。「家康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


我毫不客氣地再一次打斷學姊。「學姊,在妳的眼中,這世界上是沒有壞人的

吧。可是家康學長的做法,我實在不能同意。如果他真的內向謹慎,就不該到處去

講,弄得大家都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不喜歡這樣的狀況。」


學姊被我搶白也沒有生氣,她只是嘆息。「若瑜,妳講話怎麼這樣斬釘截鐵的

呢,而且妳對家康的誤解真的很深。難道妳對家康一點……一點好感都沒有嗎?妳

就這麼討厭他?」


「我不是討厭他,對他也沒有好感。老實說,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坦

白說:「他要是繼續當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學長到畢業也沒關係,反正我最需要

他照顧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可是他現在搞得大家都在注意我們,而他自己卻又神祕

得要命,這樣只會讓我越來越不想看到他而已。」


「那這樣說起來是我錯了,我之前不該叫他要去多認識妳、多關心妳的。」佳

佳學姐扯了扯自己的卷髮,有點懊惱:「都是我跟小惠的錯,我們一直以為妳需要

學長關心、照顧,所以才……」


「不是妳的錯。」我很堅決地向學姊保證:「學姊,妳不要這樣想,我絕對沒

有一點點怪妳的意思。是家康學長做過一些會讓人誤會的事情,自己的態度卻又很

撲朔迷離,我覺得很不舒服而已。」


「我不知道情況是這樣……」佳佳學姊蹙眉沈吟片刻,突然福至心靈似的提議:

「不然我叫小惠跟妳談一談好了,他跟家康從以前就很熟,常常一起出隊伍的。他

應該更了解他。」


「我並不想更了解家康學長。」我開始收拾剛吃完的免洗餐具碗筷等等,準備

離開餐廳,一面很不客氣地這樣說。「我只希望把情況弄清楚,不要再被一些閒雜

人等當作觀察的對象或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就好。」


學姊又嘆了口氣。「若瑜,別人不是都說曖昧不明的時候最美嗎?怎麼看妳的

反應,一點都不是那樣。」


我吐吐舌頭,不知道該附和還是反駁。


過了好一陣子才又見到那另一位始作俑者,還是不小心在路上遇到的。我剛上

完搖頭晃腦的通識課,從綜合教室出來,站在路邊正在思考要就近去活動中心還是

回宿舍吃午飯時,對面志鴻館也出來了一票剛下課的人群,頓時腳踏車行人一片混

亂起來,鬧哄哄之際就硬是給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天氣雖涼我都加外套了,他

還是一件短袖T恤加牛仔褲,皮很厚的樣子。背著包包手上還拿著書,正在跟旁邊

同學講話,那張曬成巧克力色的臉上有著少見的認真神色,眼睛還是亮亮的好像小

狗。


我站在路的這一邊看了他半天,覺得有點陌生,所以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叫他。

直到他跟同學講完了話,揮手道別,轉頭要往工綜那邊走時,眼尖發現我的存在,

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和白白的牙齒,拼命對我招起手來。


這才覺得莫名其妙的放心了,我這才閃過幾輛行進速度與方向都很嚇人的腳踏

車,往他那邊走過去。


「好久不見了。」他又是那個老樣子,笑嘻嘻的,只不過霹哩啪啦說上一大串

的老毛病倒是改掉了,只咧著嘴笑得一臉燦爛到沒大腦的樣子,害我一時之間也講

不出話來。我本來就不是很會寒暄客套的人呀。一向都是他在淅哩嘩啦我負責潑冷

水就好了的。


「真是很久不見了,你都在忙什麼?」好不容易才吐出這一句。我平時不是會

多問的人,不過太久沒見了總是也該客套一下,而且說實話我也有點,好吧只有一

點點,關心他到底在忙些什麼大事業。


鄭先生還是直笑,然後騰出一隻手來拍拍我的肩,嘴巴都快裂到耳根後面去了:

「小瑜,聽佳佳學姊說,妳很想念我?嗯,真是不虧我對妳這麼好……」


我被他這樣一說索性站住不走了,冷冰冰的看著他五秒鐘,看得他一臉疑惑,

抓抓頭又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對嗎?怎麼了?」


「那就幸會了,我們下次再見。」說完我很絕情地轉頭就要走人,他一把拉住。


「不要這樣嘛!我是開玩笑的!」他使出鬼哭神號的慣技:「當我沒說好了!

我只是開玩笑啦!」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9
時間: Wed Sep 11 13:22:24 2002

這才算正常了些,我回頭瞪他一眼:「再亂講我就真的要走了!」


「不講,不講。」他舉起雙手(以及手上的原文書)很慎重的說:「我不講了,

反正我本來就決定我要少講一點話……」


「那還講這麼多!」我衝口而出,兇完之後突然帶點罪惡感的覺得有點愉快。

好久沒有人被我這樣理直氣壯的搶白了,今天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

夫,呵呵呵。


遠遠的聽見傅鐘在敲,教室裡面的鈴聲跟著刺耳的響起,剛被我兇過的鄭惠麟

扁著嘴有點委屈的樣子,他看看我:「……那妳這節有課嗎?」


「沒有。我本來想去活動中心吃飯……」


「好,一起走吧!」他不由分說的扯了我一把:「我今天有帶我媽做的三明治,

很好吃喔,妳要不要試試看?上次被妳媽媽招待過這次要讓我媽表現一下才行。妳

看我的書包裡面就塞了這麼大一盒三明治所以沒辦法把書也裝進去了,我只好用手

拿著走來走去。不過書拿這樣蠻有氣質的對不對……」


就知道這位老兄的毛病難改!我白他一眼:「你這樣叫做少講一點話嗎?」


我們跑到活動中心後門的台階上面找個地方坐,已經上課了所以來來往往的車

潮人群漸漸消失,只剩偶爾從身旁匆匆經過進出活動中心的人們。我還先跑進去買

了飲料出來當作交換,秋高氣爽的中午,太陽暖洋洋照在身上,我伸個舒服的懶腰。


「最近真的很忙喔,都不太看到你了,跑步你也都沒去?」我等他張羅完吃的

了,一面咬著三明治一面努力推銷催促我嚐嚐看的時候,閒閒開口問。「對了,你

剛說什麼決定的,為什麼決定要少講話?」


「我想試試看自閉是怎樣的一種感覺。」鄭惠麟聽完我的問題,一本正經的這

樣說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毫不給面子地破口大笑起來。


害我狂笑得形象全毀連眼淚都流出來,只能一面擦眼睛一面喘著問:「你你你,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我是很認真的。」他黝黑的臉膛有著難得的正經神色。


「好好,很認真,隨便你,隨便啦。」我的臉頰都因為大笑而開始發痠了:「不

過你沒事為什麼耍自閉?是想努力適應地球人的生活?」


「什麼地球人……」一臉迷惑。


「沒有,沒事。」我揉著臉喘口大氣,趕快轉移話題:「為什麼要嘗試呢,有

什麼用意?」


「唉。」這位大德居然很罕見的嘆了口氣,濃濃兩道眉毛垮下來變成「八」字。

「心情不好,做什麼都覺得不起勁,我姊說這種時候人應該要沈澱一下自己,好好

想一想。我就試試看我能不能少動少講話一段時間好了。」


「哦?心情不好?這是為什麼?」我好像聽到天方夜譚一樣睜大眼睛,好奇得

快死掉了。什麼事情可以讓這位仁兄四季如春的心情變得不好?太新鮮了,我一定

要問清楚然後存檔做個備份,以便日後給研究外星人的學者專家參考用。


果然這是個關鍵。聽我這樣一問,鄭惠麟居然一反常態地閉上嘴,沈默著沒有

回答。


我非常稀奇地瞪著他的側面,他嘴角抿著,好像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一樣。別

人就算了,如果是這種人有難言之隱的話,那就完全不需要尊重他的隱私。我索性

伸手去推他:「說嘛!說說看有什麼關係?幹嘛心情不好,隊伍沒審過?開隊不順

利?登頂失敗?器材弄丟了?被隊員罵?書念不完?考試考不好?」


我每猜一項他就跟著搖頭。到最後實在忍不住,大聲打斷我:「都不是!是……

好啦!跟妳說啦!學姊要結婚了!」


「什麼!學姊要結婚!」我聞言還來不及細想就大驚失色:「佳佳學姊都還沒

畢業,我也沒聽說她有男朋友啊!怎麼就要結婚了?」


鄭惠麟一臉無奈兼哀怨的瞅我一眼:「不是佳佳學姊,是國手學姊。」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60
時間: Fri Sep 13 22:41:35 2002

聽他這樣說,我傻了一下,大約五秒鐘。「國手學姊?」


「妳應該記得她吧?妳見過她兩三次嘛。就是那個不太高,頭髮短短的,攀岩

很厲害的……」鄭惠麟好像是認真的,他雖然賣力解釋著,但一向健康明朗的臉上

此刻居然有點落寞。雖然只有一點點,不過出現在他臉上,就特別明顯。因為他,

怎麼說呢,除了吃不到甜點很哀怨的時候會出現可憐兮兮的表情以外,就沒有什麼

別的機會讓人看到這種樣子了。


「我記得啊。」我點點頭。


「小瑜,我跟妳說,妳不要笑我。我覺得……我好像失戀了對不對?」他又嘆

了一口很不搭調的氣,我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害我一面忍笑一面抹平手上的疙

瘩。大概誤會了我的一臉古怪樣,他老大開始結結巴巴的解釋:「那個……國手學

姊啊,我從大一開始就……就……她……她……我……」


他這種霹哩趴拉如行雲流水還會被我質問「你舌頭怎麼都不會閃到」的人,現

在居然打結打成這樣,可見得真的尷尬。我還是忍不住又笑出來:「我知道啦,你

不用講了,看就知道嘛。要不然她要結婚你幹嘛這麼不高興。」


「不不不,我很高興。」鄭惠麟很慎重的糾正我:「我幫學姊很高興喔,她要

結婚的那個學長我也認識,是很棒的人。我們聽到消息都很高興。真的。只是……

只是我,我偷偷的有一點點難過而已。一點點。」


他一面說一面還用拇指食指捏出個「一點點」的手勢,強調他真的只有一點點

難過。


看他這麼正經八百的解釋著,突然覺得有點感動。


他連這麼負面的情緒都可以表達得這麼簡單明朗,一點怨氣或陰影都沒有,到

底是怎樣的家庭,怎樣的父母,才能教出這麼陽光的小孩呢?


要是我以後變成一個母親,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一定會想要一個像他這樣的

小孩,而不是我自己這種死樣子的。我甚至不喜歡黃明璽那種雖然長得好看但是超

級難管教,或張至理那種雖然都不用管他但從小就沒可愛過的。當然佳佳學姊那樣

的也不錯,不過說真的我寧願要個兒子不要女兒。女兒比較難養,天生纖細的心思

要花更多精神心血才能照顧到開心健康長大,而兒子,好像隨便餵餵就可以,他鬧

彆扭愛哭的話還可以罵他「這麼不像男生!」


生平第一次對我自己的媽媽產生同情之意。我這種彆扭又壞脾氣的小孩,對大

人來講,應該也是種負擔吧。我總是在抱怨,總是在不滿,總是不懂他們跟我為什

麼永遠有代溝、無法溝通。可是,相對來講,也是有很多人的兒子女兒是可愛貼心

或陽光開朗的,只是我不是其中之一。


「對不起,小瑜。」鄭惠麟看我半天不搭腔,只是呆呆的看著坐在我身邊的他

球鞋的鞋帶,大概是誤會了,所以很抱歉:「妳不想聽這些吧,我自己也覺得我這

樣很爛,我也一直很努力的想要把那一點點難過丟掉喔,變成百分之百幫學姊高興,

可是做不太到。唉。不要說妳聽了不舒服,我自己也很討厭自己這樣。」


「不不,我沒有不舒服。」抬頭看著他一臉懊喪加自責的樣子,我連忙澄清,

忍不住又要笑。真想告訴他天底下有人完全不知道為難二字怎麼寫,比如其中代表

人物王家康,甚至是內舉不避親,我的狐朋狗友之一的張至理。他只是偷偷難過一

下幹嘛自責成這樣。「你很喜歡國手學姊對不對?那難過是應該的,這有什麼好自

責的?國手學姊一定是很棒的人,你才會這樣仰慕她吧!」


他用力的點點頭,眼睛簡直像是叮一聲的亮起來,很開心的微笑回到臉上:「沒

錯沒錯,她真的很棒哦,我跟妳說……」


他興高采烈的跟我描述國手學姊有多了不起,講得認真的要命,簡直像在推銷

什麼好吃的東西一樣唯恐我不相信。聽著聽著,慢慢的,有股微微的酸意開始跑出

來,漸漸蔓延。


今天還好坐在這裡聽的是我,如果是佳佳學姊的話,怎麼辦?她一定也跟鄭惠

麟一樣又難過又自責自己的難過,然後都不敢表現出來吧。想到她那麼高大的身材

和爽朗的個性,卻可能會出現的淺淺落寞表情,越想就越覺得心酸。


鄭惠麟還在嘩啦嘩啦沒完沒了的時候,我忍不住打斷他:「好了,夠了,我已

經知道了。你也不用講得這麼……」


他那種人哪裡懂得我已經轉了千百圈的想法跟肚腸,被我一兇就馬上閉嘴,然

後一臉慚愧的小小聲說:「對不起,我只是……我都找不到誰講嘛。一有機會就控

制不住,呵呵。」


「你可小心一點,不要亂講話喔。」我警告他。「我是沒關係,別人就不一定

了,有的時候你沒那個意思,可是聽者有意的話,會出事情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又很慎重的猛點頭:「我不會亂講的。其實跟妳講完

我就覺得好很多了,我一定很快就會沒事的。」


雖然已經是秋天,但正午的陽光還是帶著點威力,我們坐著坐著都開始發汗了。

上課時間這附近人跡就稀少許多,身後還有自助餐的香味陣陣飄出來。鄭惠麟閉嘴

之後,我們繼續無所事事的坐在台階旁邊發著呆。我抬頭瞇起眼,看著透亮的天空

正堆積翻湧著一層層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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