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06
時間: Sat Mar 9 13:43:41 2002

「跟妳一起的那個男生,剛剛往那邊走了。」熟練地烤著玉米的老闆指著旁邊

一條巷子。


「老闆我去拿錢,馬上回來!」我拔腿往老闆指點的方向就跑。


轉進巷子,果然看見張至理。暗暗的路燈光下,他靠著牆邊慢慢走著,很謹慎

的樣子。


「喂!」我跑到他後面,拍了一下他的肩,把他嚇得狠狠一震,腳步不穩,差

點掉進旁邊沒加蓋的小排水溝裡。


「噓。」他的臉色很凝重。對我做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繼續往前走,眼神一直

定著前面不遠處的,安靜巷道裡的某個點。


他的臉色伴隨一股詭異的緊繃感,讓我不敢講話,好半晌,覺得喉嚨都緊緊的

發不太出聲音來。我努力放輕嗓門:「你……看到……什麼?你在看什麼?」


「我爸。」他非常簡單的只回答兩個字。


我們屏息在牆影裡像是偵探一樣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他的眼睛比我好,我一直

到走了好幾步之後,才看到前面大約兩百公尺處,真的有人。因為也走在暗裡,不

仔細看還不會注意到。


不是一個人。是兩個。


我見過幾次的張爸爸走在左邊,右邊是個再加十公分都沒有張媽媽高的女子。

一頭幾乎及腰的大波浪卷髮,這麼涼的天裡還穿著短裙,高跟鞋大概有七八公分高,

不過就算這樣,也只到身材高大的張爸爸肩頭。


女子的手挽著張爸爸的肘。


我們跟了一小段距離,張至理的眼睛從頭到尾都好像被什麼看不見的絲線扯住

一樣,直勾勾的盯著他們的背影。我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出。


最後,他們轉進另一條巷子,女子從皮包裡掏出鑰匙開門,叮叮噹噹的響。大

概是我過敏,我覺得張爸爸在進去之前還回頭看了一下我們這個方向。嚇得我馬上

往後退,躲到路燈後面。


我靠著冰涼的水泥燈柱,覺得心臟好像剛打完一場球或是跑完球場二十圈似的

怦怦跳得好快,撞得我胸口都隱隱做痛。


「走吧。」站在路口停了幾秒鐘,張至理掉頭就走。


他走得那麼快,沒比他矮多少的我居然有點趕不上。我跟得越急他走得越快,

走著走著他開始跑,我也跟著跑,到後來我們一路跑過高爾夫球場,跑回社區,一

直跑到下午我打球的籃球場旁邊。黃明璽已經坐在鞦韆上面盪過來盪過去了。看到

我們,他跳下鞦韆走過來。


「幹嘛這麼趕,還用跑的。才遲到五分鐘。」黃明璽說。他的眼眶有點紅紅的,

不曉得是風吹的還是怎樣。


我們三個什麼都沒多講話,累得慘慘的往家的方向走。


應該就是那一天吧,就是那個晚上,一種奇怪的,我說不上來的什麼,在那個

時刻被模糊地確認。


然後像被揉揉爛了塞到抽屜裡的小考考卷。也許就這樣被遺忘在抽屜的角落,

永遠也不會回頭去挖出來看,也也許下一節課就要找出來撫平檢討罰寫重抄,但是

上面答錯了的題目、被扣掉的分數,無論如何,卻再也追不回來了。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07
時間: Sat Mar 9 13:45:03 2002

國中最後的記憶,應該是畢業典禮前,為了「誰領什麼獎」這種我實在不知道

哪裡嚴重的事情,引起的那一陣風暴。


彼時我們其實都已經確定要留在原校直升高中部了,不過導師找了一天中午拘

我們去談話,轉達校方的意思,希望我們幾個還是都去考聯招,因為要考上前三志

願應該沒有問題,對學校來說是很大的宣傳。我們得到的報償呢,則是看分數的高

低,決定未來高中三年學費是不是可以少繳一點,甚至免交還倒賺獎學金。


講完這件事之後,帶了我們快三年,每天從早自習陪我們到晚自習,假日也來

盯著我們讀書,但卻好像一直都沒有建立什麼深刻感情的導師推推眼鏡,眼神有點

猶豫的在我們幾個臉上轉著。他清清喉嚨。


「畢業典禮呢,張至理要領五育獎,黃明璽你是領智育特別獎,都要上台的,

所以要準備一下,到時候衣服燙一燙什麼的。那陳若瑜,妳代表畢業生致謝詞,謝

詞的內容國文老師會幫妳準備,妳稿子要背熟。就是這樣了。」


老實說我沒有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大不了,聽到時還產生「幹嘛叫我上台背稿子」

之類的想法,不太甘願。而且離畢業典禮還有好一陣子,為什麼要現在講?想不出

結果,黃明璽他們也沒多說,所以待我回到教室之後就把它拋在腦後了。


幾天之後的傍晚,我回到家連書包都還沒放下,我媽就把我叫到餐桌前。


「小瑜,妳坐下。」


「媽我們晚上要吃什麼?」我還沒意識到不對,只是伸長著脖子張望廚房。


我媽也拉把椅子在我身旁坐,臉色凝重。「小瑜,我今天聽妳黃媽媽說,明璽

要領智育第一名的獎?」


「哦,對啊,智育特別獎。」我點頭。


「那張至理呢?」


「他好像要領五育獎?」我回想著老師那天提的,印象有點模糊:「對了,媽,

我們老師說要我上台代表畢業生致謝詞耶。」


我在講的時候還蠻沾沾自喜的,因為代表全體畢業生畢竟也是蠻風光的事……


沒想到我媽的臉色一沈,完全都沒有被我的自喜給沾到。本來就已經不是很開

朗的面容變得很嚴肅,看起來居然像是要發脾氣的前兆。


「怎麼了?」我莫名其妙,只能囁嚅著追問。


「張至理不是國二才轉來,憑什麼領五育獎?」我媽聲音裡蘊藏著不滿與怒氣:

「畢業的獎項應該是看三年的總表現,何況他明明什麼活動比賽都不參加,只是悶

著頭唸書,群育體育美育都不見得好,為什麼他領五育獎?」


這個五育獎其實是個王中之王獎項,等於是全校第一名的意思。老實說我跟黃

明璽雖然前兩年高下互見,不過張至理來了之後確實都是他獨占鼇頭,而且是遙遙

領先,所以我並不意外。


「張至理每次考試真的都贏我們……」


「就算張至理月考模擬考都考得比妳好,妳又為什麼會輸給明璽?」


「媽!」我很不解:「這是老師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


「他們都有獎可以領,為什麼妳沒有?」我媽越講越氣,連聲音都有點發抖:

「這根本就是欺負人,我明天要去一趟你們學校,找老師談談。」


「不要啦!這有什麼好談的?」我皺起眉,開始覺得一陣陣煩躁湧上來。我討

厭這樣,一有什麼小事,父母就忙不迭的要去學校、要找老師談,上次我光是提了

一句說想要加入籃球隊而已,也是鬧得滿城風雨,我媽跟導師密商了不知多少次,

表態過多少次,弄得體育老師最後兩手一攤說他不管了,還反過來安慰我說以後有

的是機會,不必急於這一時。


「功課重要啊!」體育老師還是很和氣的笑呵呵:「你們幾個都是學校的重要

人物,家長也都很關心,我看妳還是專心讀書吧。有空想打球還是可以來,老師歡

迎妳。不過加入球隊就不必了。」


抱著籃球站在體育館外面,我的臉畔熱辣辣的,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婉拒」。


「妳們那些老師太欺負人了,我明天一定要去一趟你們學校,好好談一談。」

我媽完全不管我一臉不爽,她語氣非常堅決,一面講一面站起來往廚房走,邊走還

邊咕噥:「要不是妳黃媽媽講,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太不公平了。」


「不要去學校啦!」我還是急著要打消我媽的念頭。「這樣很尷尬耶!多不好

意思啊!」


「妳不懂,這種事情一定要我們家長出面爭取的,不然你們也只是被老師們擺

佈不敢講話。欺負人嘛。就算妳拿不到五育獎,智育第一名也該是妳的……」


「可是張至理他明明就……」


「不要頂嘴!妳還不去洗澡換衣服?今天不用唸書了嗎?」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08
時間: Sat Mar 9 13:45:58 2002

我受不了了!我簡直想掩住耳朵放聲尖叫!為什麼我一天到晚要聽這種疲勞轟

炸!班上直升的這些同學裡面,哪個不是在直升考試放榜之後,就一副暑假提早到

來的歌舞昇平樣?放學之後不用留下來晚自習,甚至早上晨考都不用參加,檢討考

卷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去社團混,或是去圖書館看閒書,只要不留在教室裡面影響其

他要參加聯考的同學就好?黃明璽在圖書館給多少女生製造機會跟他聊天,連張至

理都常常請病假不來上學,其實根本就是在家睡覺,只有我,我不但在學校要唸書,

連回到家都還不能放鬆!到底要到哪一天我才能脫離這個考試讀書的地獄!


我用功,我聽話,我甚至要代表全校上台致詞,可是有誰誇獎過我一句?我在

追趕一個永遠追不上的目標,我永遠都不能讓誰真正滿意。


國三的我居然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我賭著氣進房間把門關上,制服也沒換就這

樣大剌剌把自己摔上床,瞪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忍了好久的眼淚在我媽起油鍋炒菜

炒得嘩啦啦的聲響中默默從眼角沿著太陽穴滑進鬢角。


賭氣是很累的一件事,何況眼睛酸澀感越來越重。我模糊聽見外面我爸回來的

聲響,他揚聲叫我:「小瑜吃飯了。」


「不要管她,她剛剛還對著我大小聲!脾氣越來越壞,才講她兩句,還摔門給

我看!」我媽很不高興的嗓音響起,在跟我爸告狀:「今天我遇到黃太太,她跟我

說她家明璽要領智育特別獎,小瑜只是要代表致詞,你看看,這算什麼……」


外面的對話聲越來越模糊,翻了個身,我把枕頭壓在頭上,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我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


後來事情到底為什麼會演變成家長與老師間的多次協商那麼嚴重的程度,我是

一點都不知道。只是那幾天我真是難過死了。我跟我媽在冷戰,因為我真的對於她

動不動要到學校找老師這個舉動反感到極點。吵也吵過,求也求過,她還是堅持要

跟老師談一談,我只能以帶刺的沈默來抗議。


為什麼都不能幫我們想一想。她到學校表達過意見之後,是我要繼續留下來面

對老師跟同學耶!老師們就算了,同學們那種「妳媽到底夠了沒啊」的眼神實在夠

受的,我們難道被孤立得還不夠嗎?


當我眼睜睜的看著在每個月一次的例行家長座談會中,跟導師站在一起談個不

休的媽媽們,那種無力感又一陣陣無法控制的油然而生。我媽旁邊是黃媽媽,她們

對面是依然高貴亮眼一身天藍色套裝的張媽媽。頭髮到底要怎麼梳、怎麼整理,才

能保持在那樣完美的狀態呢?我看看張媽媽,又轉頭過去看看張至理。怎麼張家爸

爸媽媽都那麼高大,張至理還是瘦得像猴子。


他跟黃明璽正在低聲交談商量著什麼,察覺到我的視線,兩人都抬頭看向我。

黃明璽對我使個眼色。


三分鐘以後,我們很有默契地各自溜出教室,在魚池邊會合,然後從側門出了

學校。


五月黃梅天,三星白蘭地。我們淋著疑似梅雨的小雨沿著學校圍牆走。沒多久

我的短髮就黏在臉畔非常煩人,我一口悶氣無處可出,踢了一路石頭都沒點幫助,

乾脆站住了使勁卯起來甩頭,像小狗淋了雨把身上水滴甩掉那樣,然後放聲大吼:

「啊去他的香蕉拔辣!」


這是我們發明的詞兒,不曉得為什麼,拔辣(芭樂)這兩個字,尤其是最後的

辣字提高幾個音階用盡全力吼出來之後,會有洩憤的作用。不過旁邊經過身邊的路

人可能要心臟很強,否則吃我這麼一嚇,難保晚上不做惡夢。


尖叫完畢,甩頭甩得暈暈的,我扶著旁邊的圍牆喘著氣。張至理他們已經見怪

不怪,張至理看著稍遠處十字路口的燈號,根本沒理我。黃明璽則是有點無奈的看

著我,然後問:「好了嗎?」


「好了。」


然後我們沈默地繼續走,悶熱的雨還是不大不小,人人身上都蒸騰出汗味腥氣,

惹人厭。


我們還能走到哪裡去。也就是離側門三條街口的漫畫店而已。我灌了一大杯加

冰可樂吃掉兩份厚片花生吐司,黃明璽看完一本漫畫雜誌,張至理翻了翻幾本新新

聞之類的,然後又一起臉臭臭的乖乖晃回學校。家長座談會應該結束了,我們要回

去拿書包,被各自的家人分頭領回家去。


我媽的抗爭顯然沒有什麼結果。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話都沒說,臉色僵硬得嚇

人。到家之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直到我爸下班回來。敲門叫了幾聲,我媽悶著

嗓子說不餓沒事只是想靜一靜,我們只好自立自強想辦法填飽自己肚子。父女兩個

都是廚藝殘障,手忙腳亂燒了水煮點拉麵之類的都弄得七零八落,我爸一面吃一面

嘆氣。


「妳以後就不要變成妳媽這個樣子。」我爸小小聲的在餐桌上對著低頭吃麵的

我說:「女孩子個性太強,不是好事。有一天妳也會有自己的家庭,妳記得爸爸跟

妳講的話。」


「好啦。」我根本連頭都不想抬,只是隨便漫應了一聲。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09
時間: Mon Mar 11 13:28:17 2002

然後不到一個月後的畢業典禮我還是上台代表畢業生致謝詞,前一天晚上我媽

幫我燙制服,我在房間裡翻書還聽見她一面抱怨:「又不是領獎,這麼慎重幹什麼。

如果是領獎的話,買套全新的制服讓她上台穿一次都好。」


「妳現在還講這個幹什麼?」我爸本來是在看電視新聞的,耐不住又頂了一句。


「我連說兩句都不行嗎?這種學校,我們每學期還交那麼多學費,結果呢?還

不是這麼現實……」


「學費每個學生都在繳啊,這也好說?要不然,聯考完看考上哪裡,就讓小瑜

去唸好了,反正她一定考得上公立學校。怎麼樣?」


我媽這才悻悻然閉嘴。板著一張臉把剛熨整齊的制服拿進來放在我床上,什麼

都沒說,伸手把書桌上已經空了的杯子拿走,不一會兒又換了一杯回沖過的蔘鬚茶

進來。


大熱天裡喝這種東西簡直是受罪,可是不喝的話,我的耳朵會受罪,所以我還

是乖乖端起燙手的茶杯,一面小口啜著。腳伸長了可以碰到在床上的制服,還帶著

熨斗的溫度,暖暖的。我不小心一踢就把格子裙踢到了床下。


反正再過不久,就不用穿這套制服了。再過沒多久,我就是高中生了。然後再

過沒多久,我就可以去唸大學,可以離開這個把我關住的地方。


再過不久。


高中之後我們三個一開始還是同班。我們實驗班的這幾間教室一直位於獨立的

一棟建築物裡,升上高中也只是從樓下搬到樓上而已。雖然號稱是美術實驗班,其

實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們根本與美術壓根扯不上關係,甚至連美術課都不一定有得

上,都是要等到月考完之後主科老師不借課去考試或檢討考卷時,才好像上帝恩賜

似的給我們上個幾堂意思意思。


所以一上高中我就打定主意要去參加美術社。不只因為不要白白擔了我美術實

驗班的虛名,而且,美術社的教室在一排技能科教室的最末間,我有一次放學的時

候因為要去交作業不小心經過,當場就覺得這間教室在傍晚時分真是有氣質。夕陽

斜斜懶懶的爬在舊舊的課桌椅上,角落窗台上排列著幾尊石膏像和塑膠水果,映著

黃熟的光線,莫名其妙的讓我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淡淡愁緒。好像從書裡不小心掉

出來的一張舊照片,就算影中人我未必認識,但是那過時的打扮和泛黃的紙質,還

是會讓人拿著照片發一會兒呆,有部份的思緒被抓進去時光隧道似的。


「同學,要不要加入美術社?」一個戴眼鏡有點雀斑的女孩正在打掃那間教室,

看我在門口發呆,就開口問我。把我嚇了一跳。


老實說我不記得那個開口邀我入社的女孩到底長什麼樣子了。事實上,我連她

的名字都沒有記住過。她就像是那本掉出舊照片的書。後來的日子裡,我記得的是

那張照片,卻渾然忘記很多其他的旁枝末節,比如說照片到底是從卡拉馬助夫兄弟

們還是戰爭與和平裡面掉出來的,我不記得。反正是本厚書。


不過我記得她很開朗地介紹著美術社,社員若干,活動時間若干,老師會來指

導,有興趣可以下課之後過來寫生或交流,每學期末有成果展……正當我們聊得入

港,她都要跟我約時間每個禮拜三來畫畫還可以一起出去寫生了的時候,她突然像

是發現新大陸一樣指著我的學號,上面繡的班別:「哇!妳……妳是美術班的嘛!」


這就好像跟別人哭窮哭了很久,對方終於答應借錢時,被指著口袋中不小心露

出來的鈔票大叫:「原來妳有錢嘛!」真是尷尬。


「哦,對啊。」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有點心虛。


「好厲害喔,怎麼考的,妳聯考考幾分?你們是不是還要考智力測驗?」


我摸摸耳朵,稍稍不好意思地解釋:「其實,我是直升的啦。」


沒想到此話不說還好,一說之下,這位才認識不到十分鐘的新朋友就倒抽一口

冷氣,急急問:「那妳認識黃明璽囉?」


「認識啊。我跟他從小學就同班……」


從這裡開始,我的高中生涯便又註定落回國中時的輪迴,無法逃避的宿命。幫

忙傳信傳禮物就算了,不曉得為什麼,經過一個暑假之後,男生女生的意識突然清

楚起來。以前同班這麼久都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可是上高中以後,我不斷不斷

聽見青梅竹馬這四個讓我覺得耳朵長繭的字。


也許是語氣吧。也許是人的關係吧。在高中以前我除了讀書沒有別的事做,比

較熟的同學也只有張至理跟黃明璽而已。教室被安排在天涯海角,跟其他班級的同

學隔離開,沒有機會有什麼來往。在美術社我才頭一遭得到跟外界接觸互動的機會。

結果發現,原來,同學是有很多種的。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0
時間: Mon Mar 11 13:30:42 2002

除了那些用斜角二十五度在眼睛裡輕蔑地把「黃明璽的青梅竹馬原來長這樣真

是沒有競爭力」此等標籤黏到我臉上的女生以外,我還認識了一些別的、比較正常

的人。比如說周吉美。


「妳的名字會讓我想到冰棒。」我記得我看著她制服上繡的名字,這樣告訴她。


「那是百吉冰棒。」


「不對,我想到的是紅豆牛奶冰棒……」


「那是義美啦。」周吉美笑了。「妳怎麼都想到冰棒?」


那次我們被分配到互相畫對方的速寫。她坐在我對面,低著頭認真往素描簿上

刷刷打著線條,手勢很穩很有信心的樣子。我忍不住好奇探頭過去看,發現她畫得

很好,三兩下就很有概念的把臉型和五官大概位置都標出來。


「妳畫得很漂亮耶。」我讚嘆著。


周吉美只是輕輕笑著,帶著點矜持,沒有講什麼。她是個待人接物都淡淡的女

生,不過有一股特殊的魅力,也許是她那一手真的好厲害的畫吧,在我們社團很快

地就隱然成為大家注目的對象。奇怪的是,她對別人的讚美與羨慕,總是淺淺笑著

接受,不推辭也不多說,保持著一個安全而有禮的距離。


我們在畫鉛筆速寫的時候被分到一組。近距離看著她低眉斂目專心打草稿的側

影,常常都讓我覺得,周吉美真是我所見過最溫柔有氣質的女孩子。有時我看得呆

了,她抬眼發現,會先是睜大眼睛注視我,然後嘴角彎起甜甜的笑:「妳有在畫嗎?」


「哦,有啊有啊。」我有點尷尬地想用手遮掩住其實才塗了幾筆的素描簿。


「我幫妳看。」她探過身來查視我的大作,然後又笑:「妳這樣……會畫不完

喔,不是這樣一筆一筆慢慢描,要先把五官的位置打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膽怯地把素描簿一直往後拉,不讓她看。


「妳們這一組畫得怎麼樣?」指導的老師大概是被我們的話聲給吸引過來,她

看看我的,又看看周吉美的:「周吉美妳畫完了嗎?來,素描簿借老師一下。」


老師把周吉美的素描簿舉起來,開始跟大家講解:「各位同學來看一下,這個

光線,從鼻子這邊,一直到嘴巴,大家看喔,明暗明暗,暗的地方鉛筆要用力推不

要客氣……」


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畫像被舉得高高的被大家專心盯著看,感覺越來越詭異。


我真的就長這樣嗎?原來在別人眼中,我的眼睛是這樣,眉毛是這樣,嘴巴是

這樣的嗎……


「好怪……」我自言自語著。


「妳的眼睛很漂亮喔。」周吉美大概發現我的表情正在扭曲,她在我身邊有點

抱歉地輕輕說:「畫得不好。妳不要介意。」


「不不,妳畫得很好啦,是我臉長壞了。」


「不是這樣,妳真的長得很好看……」周吉美急了,她按著我的手,清秀的臉

上有著非常堅決的表情:「真的!真的啦!」


我不禁失笑:「沒有關係啊,妳為什麼這麼緊張?」


我是真的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跟「好看」兩個字沾上一點點邊。老在大太陽

底下打籃球的結果就是晒得黑墨墨的,連黃明璽大概都比我白吧,更不要說張至理

了。然後一直以「我還在長」的理由吃個不停從來不肯克制,媽媽也堅信藥補也要

食補的結果,就是讓我的臉越來越圓。頭髮因為貪方便所以削得短短的。老實說,

我一直很習慣這樣的外表,也不覺得有什麼改變的必要。雖然看到輕盈秀氣的周吉

美會覺得蠻羨慕的,不過我對自己這樣的外貌有著莫名的放心感。


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就覺得很安心吧,我在女生中間已經夠沒人緣的了,國中

三年除了埋頭讀書之外,就是跟黃明璽張至理他們混。對於同性的朋友一直有著莫

名的憧憬。我也想要跟手帕交一起相約去喝茶逛街,一起分享零食巧克力與心情,

一起討論補習班的哪個男生蠻帥的(雖然這常常會變成「出賣黃明璽時間」),可

是我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現在來到了女生佔大多數的美術社,我漸漸發現,我安

心牌的外表,真的可以降低許多緊繃的張力,讓我更自由自在的當一個普通女生。


當然我的學號班別依然刺眼,每每大考之後,榜單上的排名也足夠讓老師們青

眼有加,同學們肅然起敬。不過在社團裡,久了之後,大家發現我的繪畫天分實在

萬萬比不上唸書的能力,那種隔離態度也就慢慢減弱了。


「妳真的長得很耐看喔,妳要相信我。」周吉美堅定地看著我的眼睛,毫不猶

豫地說,好像她在闡述宣揚什麼不容駁斥的真理一般。


傍晚的夕陽金燦燦地流動在教室裡,我望進周吉美泛著琥珀色光芒的眼睛,心

裡實在想不通,她淡雅有氣質的外表下,是怎樣坦率而堅持的個性呢?


我一直到很久以後才漸漸真正明白。


不過,當然不是此刻、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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