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1
時間: Thu Oct 3 20:54:49 2002

跟張至理他們連絡過串完供,約好禮拜一下午要碰面他載我回家以製造一起出

去玩的假象,也跟家裡講好(當然被唸了一頓經)之後,隔天一早,佳佳學姊的爸

爸果然開著還散發蛋黃酥香氣的小貨車出現。學姊跟爸爸長得真是超級的像,她簡

直就是戴上假髮又年輕很多的爸爸,當然這樣的描述一點都稱不上是讚美,不過任

何人看到那麼相似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父女,大概都會有這樣的反應吧。林爸爸

皮膚更黑,話也不多,一直謝我幫忙搬東西,謝到我都很不好意思。


「伯父您不要這麼客氣!」


「陳小姐妳才不要客氣……」


勞動了一整天,到我們把所有從宿舍搬出來的東西都搬進學姊房間暫時堆在角

落之後,總算告一段落。學姊家前面是店面後面就是烘焙的廚房,我參觀了一圈之

後,都還沒學會怎麼做,就已經吃掉快一盒剛出爐又香又酥的蛋黃酥了。不過當我

看著廚房裡整桶整桶的豬油跟糖豪氣萬千地加進去攪拌餡料之際,不知道為什麼,

就對於剛剛吃下去的金黃酥皮小點心開始產生一些奇怪的感覺。


學姊的房間就在廚房的正上方,木板隔出來的房間,放張床跟書桌就很擠了,

加上今天才搬回來的一些東西,連轉身都有困難。不過整理得非常乾淨,連被子都

疊的整整齊齊。床倒是不小,學姊說她以前跟妹妹一起睡的,不過妹妹現在也不住

家裡,去高雄唸書。這個房間就空下來了。


「有姊妹真好。學姊,妳跟妹妹感情一定很不錯。」我埋在厚厚的大紅花棉被

底下,覺得暖暖的好安全。學姊家不管是人還是用品都給人這種感覺,溫暖敦厚。


「對啊。我妹妹雖然有時候也會跟我吵架,不過我要搬去台北唸書的時候,她

躲在棉被裡哭了好幾個晚上。」學姊看著天花板,暗地裡只有小小的窗外透進來的

微弱燈光,照在學姊的側面。她微微的笑著。「那時候她才升國三,現在都大三了。」


「學姊,妳高中就離家到台北唸書了?」我有點驚訝。


「嗯,沒錯。要不然怎麼會跟小惠他姊姊是高中同學?」學姊屈著手指數算:

「這樣講起來,我認識他們姐弟倆也已經……七年了。」


「那妳是從高中開始,就跟惠麟也這麼熟嗎?」


黯淡光線之下,還是看得出來,學姊臉上慢慢露出有點忸怩的表情。她支吾著。

「也沒有啦……以前,以前都覺得他是個小毛頭啊,是他也考上大學、進入山社以

後,才比較……」


「學姊,妳到底喜歡那個二百五哪一點?」我睜大眼睛盯著學姊看,她被我這

樣一問,臉都開始紅起來。


「哪有人這樣問的……」學姊翻來翻去的好像怎樣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勢似的,

好難過的樣子,木板床也跟著嘎吱嘎吱響。


「說嘛學姊,我保證不會說出去。」我從棉被裡伸出手,做個發誓的動作。


「我不是擔心這個啦,而是……哎……」學姊吞吞吐吐:「這種事情沒什麼道

理可講的,妳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一天,發現認識了好久的那個小男

生,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就,就這樣了嘛。」


我沈默了一下。


「若瑜,妳也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妳應該也知道那種感覺。」學姊講到這

裡,才突然想起來似的問:「對了,那妳跟那個黃明璽,現在怎麼樣?」


「我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絕對不會怎麼樣。他有他最重視的人要照顧,我也

要好好的過自己的生活。」我擁著棉被,扯扯嘴角。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那種安心

中還帶著惆悵的感覺,我只知道,我們之間從以前到現在的牽牽扯扯點點滴滴都已

經被我封進罈子裡。能不能釀成好酒,還是會敗壞成一罈子酸醋,目前我沒有打開、

得知的打算。


「其實,可以做朋友的話,做一輩子也無所謂。」學姊轉過頭來盯著我,很認

真很認真的說:「友情可以持續很久,不過愛情這種東西,一不小心就會壞掉,壞

掉以後,就連保存的價值都沒有了。」


我想起那個從此像是在地球表面消失的方學文。有段時間我恨不得他或我其中

之一可以從地球表面消失的王家康。目前可以不見就最好不見的黃明璽。再比較自

始至終都一以貫之沒有變調過的張至理……好吧,果然,友情萬歲。


愛情的甜美我從來沒有嘗過,不過類似愛情所產生的苦果,我卻一直在嘗。這

樣說起來,到底為什麼我們要追求愛情呢?


光想到就累。


「學姊,妳也會想這些高深的道理啊?」我微笑起來。


「這是惠麒,就是小惠他姊姊講的啦。」學姊也笑,有點不好意思。「我覺得

啊,小惠是個很好的男生,一定會有很好的女生來配他。我在旁邊看著就可以了。

反正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男女朋友交了不順利就得分手,朋友卻可以互相陪伴一

輩子。哦,這也是惠麒講過的,她是很聰明的女生喔。」


「看得出來。」我想到初次見面時的驚艷與詫異,這樣一個精彩人物可不是天

天看得到的。「她一定有很多人追、有很多經驗對不對,要不然怎麼歸納得出這些

心得。」


佳佳學姊好像卡通裡的熊一樣呵呵呵笑起來:「大家都這樣說,可是事實上,

追她的人很少耶。因為她很兇。而且大家都覺得她很多人追,就沒有人敢追了。」


「沒想到美女也有這種煩惱。」我想到她教訓自己弟弟的模樣,依然餘悸猶存。

「那照這麼說,像我這樣的醜女應該很多人追啊,哈哈!」


學姊嘆了一口無聲的氣。「若瑜,妳怎麼到現在還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呢?妳都

沒有好好的照過鏡子嗎?對妳好的人也很多呀,就像……」


「學姊,拜託妳,拜託妳不要講到家康學長。」我馬上指住學姊,很堅決地打

斷她。


學姊也伸手過來,拍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厚厚暖暖的,帶著棉被裡的溫度。「不

要這樣,家康真的不是壞人。還有大牛,他也常常誇獎妳很懂事很有氣質喔,妳沒

去跑步他都會問一下。還有……」


「他們都不認識我啊,我跟他們都不熟……」


「小惠妳總認識,總熟吧?」學姊又嘆了一口氣,語氣落寞:「那次妳跟我們

吃完飯以後,惠麒說,小惠在看妳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什麼甜點一樣。」


「啊?」我結結實實的獃住。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2
時間: Tue Oct 8 20:58:16 2002

因為年關將至的緣故,我在人手明顯不足的學姊家借住還順便幫忙,受到很熱

烈的歡迎。不但學會怎麼包餡,還跟著師父揉餅皮刷油照看爐子,裝盒加蓋打緞帶

貼標價,從早站到晚充實得不得了。待了三天要離開時,林爸爸還很惋惜似的一直

要我以後再來玩。我帶著一身糕餅香味還有兩盒剛出爐的蛋黃酥去坐火車。一路上

靜靜望著陰陰欲雨的窗外,天空堆著鉛色的雲,擱在膝頭的小盒蛋黃酥還有餘溫,

我突然想念笑起來好溫厚沈實的學姊。真想回去那個轟轟開著大電風扇的廚房,跟

學姊埋頭數算要進爐子裡烤的蛋黃酥,在師父很佩服的詢問「妳們台大的都很會讀

書呴?現在女孩子都這麼聰明喔?」時傻笑以對,下午吃點心或晚上吃飯時用力稱

讚林媽媽的手藝讓她笑得一臉皺紋。


回到學校也才傍晚,我不確定室友是不是真的回家了,所以下公車之後就在側

門附近徘徊。學姊託我帶一盒蛋黃酥上來給她山社家族的人吃,他們今天有期末聚

會,可是學姊回家幫忙不克前往,只好以食物聊表心意。我反正也還不能馬上回宿

舍,拖得一時是一時,就決定先打電話給大牛學長以便把點心送上。


「學長,你在哪裡?佳佳學姊要我帶東西給你們……」我抱著還溫溫的蛋黃酥

在路邊閒晃,陰陰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冷風吹來,讓人有點瑟縮。我怎麼老是覺

得自己像孤魂野鬼一樣。


「我們在人性空間啦!妳在哪裡,我過去拿啊!」大牛學長的嗓門喊得我耳朵

都發痛,還得把手機拿遠一點以免耳膜繼續受罪。


「沒關係,我幫你們拿過去好了!」我自告奮勇說。老實說平常我是不會這麼

踴躍的,不過今天本人什麼都沒有,就是時間多,原來殺時間是這麼困難的事情。


何況,剛在學姊家熱鬧了兩三天回來,要一個人孤零零的回到冷清的宿舍過一

晚上,啥事都沒有身邊誰都不在的等著明天下午跟張至理他們會合,真不是件快樂

的差事。所以雖然山社有我不予置評目前並不想見到的王家康,還有他應該不想見

到我加上學姊輕描淡寫講過那一句有點古怪的話讓我也開始覺得見到面可能有些彆

扭的鄭惠麟,不過知道王鄭二人跟學姊不是同家族的,應該很安全。


結果我失算了,因為我忘記還有「插花」這件事。


人性空間二樓只有一群人在聚會,就是山社佳佳學姊他們家族的,外加幾名插

花人士,其中包括鄭惠麟。我一上樓就看到他了,他在人群中高談闊論眉飛色舞的,

我卻遲疑了好久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學妹!」大牛學長眼尖,看到我就熱情招呼:「過來啊!要不要喝杯熱茶!

外面很冷對不對?」


我像蝸牛在爬一樣的慢慢走過去,跟大家都點頭招呼過後,奉上下午才出爐的

蛋黃酥一大盒,贏得眾人一致讚嘆與感激,拆了封就吃將起來。我還被迫坐下,一

杯熱騰騰的水果茶馬上在我面前出現。


隔著矮木桌,對面就是鄭惠麟。他還是笑嘻嘻的,不過我只看他一眼,就很快

低下頭專心喝我的茶。熱熱甜甜還帶點酸的水果茶讓我全身都暖和起來。心裡跟著

也產生莫名其妙的分不清楚什麼感覺。都是學姊講的話害我覺得怪,加上之前我在

他面前數度發飆、大失常度,還有上次他離開前,給我看的那個令我至今依然記憶

猶新的微笑……


所以我的頭好像千金重一樣。明知道他就坐在對面,我卻完全沒有勇氣把頭抬

起來,一心一意只想趕快喝完茶走人。


旁邊大牛學長他們整組的人談得正高興,蛋黃酥沒兩下就屍骨無存。我好像在

灌蟋蟀一樣把一大杯茶咕嘟咕嘟灌完之後,才放下杯子,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把最後

一個蛋黃酥推過來我手邊。


側眼一看,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移駕到我旁邊的鄭惠麟。他只是咧嘴無聲

笑著,也不敢講話,就是指指那個僅存的蛋黃酥,示意要我吃。


「謝謝,我前幾天已經吃很多了……你們吃吧。」我很客氣的婉拒,搖搖頭。


結果他老大連推辭或多勸兩句都沒有,聽我這樣一說,馬上呼的一下伸手拿走

蛋黃酥,用非常不可思議的速度塞進嘴裡,心滿意足的吃掉了。


「你……」我瞪著眼睛不敢相信。


「好吃。」他還儼然美食大師的樣子嚴肅的點著頭,模糊不清地稱讚:「剛出

爐沒多久對不對,佳佳學姊家做的蛋黃酥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小瑜妳真幸福,可以

去學姊家。我姊怕我把人家店裡賣的都吃光所以每次都不讓我去佳佳學姊家玩。」


我還是瞠目結舌講不出話來。這個人,這個人是不會生氣的嗎?為什麼不管發

生什麼事,過後都可以一點痕跡都不留下?個性中到底有沒有陰暗的部份啊?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3
時間: Tue Oct 8 20:59:28 2002


「妳身上都還有蛋黃酥的香味!」鄭惠麟還湊過來對著我的衣袖吸吸鼻子,好

像小狗一樣。我突然又想起學姊引述鄭姊姊講過的話,耳根子突然開始莫名其妙的

麻辣起來。


看我一直沒搭腔,鄭惠麟也有點醒覺(終於),他重新乖乖的正襟危坐,不敢

再開口,好像小媳婦一樣。我們兩個就卡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牛學長他們不時跟鄭惠麟隔著我喊話,大家都是剛考完準備放寒假了,話題

很輕鬆,矮木桌另一頭還有人在打牌,熱絡得很。我卻是杵在那兒怎樣都無法放鬆。

我也知道鄭同學眼睛亮亮的看到我好像很高興,不過我實在無法確定他到底是因為

看到我才這樣,還是因為我帶來的蛋黃酥(以及身上的糕餅香味)。


幸好店裡養的貓此刻從窗台邊緩緩走過,懶洋洋的打破我們之間的尷尬。鄭惠

麟伸手去招,還一面叫它的名字。那隻奶油黃色的貓也很合作的過來,讓鄭惠麟摸

它的頭,瞇著眼睛露出很舒服的樣子。


「咪咪過來!咪咪乖!」鄭惠麟順著貓咪的毛,叫得好順口好熟的樣子。「咪

咪今天吃飯了沒有?」


「你怎麼知道它叫咪咪?你認識它?」看他那種自來熟的樣子,我忍不住要問。


「啊?」不料鄭惠麟抬頭,一臉理所當然:「不是所有的貓都叫咪咪嗎?」


我聽了險些昏倒,顧不得什麼尷尬不尷尬了。「這是誰說的?」


「就是這樣啊!」他還理直氣壯的反駁:「所有的貓都叫咪咪,所有的白狗都

叫小白,黑狗都叫小黑,黃狗都叫小黃……」


「亂講,我鄰居家的狗就叫雪莉!」我也真是夠了,居然跟他開始非常低層次

的爭辯起來:「而且照你這種講法,身上毛色不只一種的狗怎麼辦?」


「叫小花!」


我翻白眼。「你根本就是鬼扯嘛!」


鄭惠麟被罵了還是無所謂,又笑開了,揚著眉好開心的樣子。看他這副德行我

要生氣也氣不來,要裝酷也馬上破功,到最後也只能很無奈的白他一眼。他這種人

的層次跟正常人真的是不一樣吧,誰要跟他認真發脾氣使性子也都是泥牛入海。


大家吃喝了一陣又有人提議要去唱歌,本來此刻正是我脫身的大好時機,不過

一來是有點貪戀熱鬧不想回去面對孤零零冷清清的寢室,一方面鄭惠麟用那種好像

小狗拜託主人帶牠出去散步一樣的眼神可憐兮兮的看著我,到最後我也只能一面罵

自己沒出息一面為難的點頭答應。


本來以為唱歌就是去KTV糜爛一晚上的,不料我還是誤會了這群人。他們所謂

的唱歌是飆到青年公園附近找個人煙稀少的堤岸上去坐,然後一字排開的放聲高歌

起來。音量之雄渾,選曲之不可思議,在在都提醒了我,外星人來到地球大概不會

是單打獨鬥,可能也有團體行動的。


黑暗中冷風一陣陣呼嘯而過,手裡握著剛剛在便利商店買的熱咖啡,就算縮著

脖子直喊冷,心頭還是覺得暖呼呼的。這一行七八個人唱得興起,山歌唱完了唱軍

歌,軍歌吼完換兒歌,最後連各高中校歌愛國歌曲各種奇怪的名目都拿出來唱了。

泛著詭異光色的夜空此刻依然有厚厚雲層堆積,月兒忽隱忽現,根本沒有星星。可

是他們這種鬧法簡直像是在玉山頂上無人之境一樣,我開始擔心水門外經過的行人

車輛會因此而肇事,小孩要去收驚……


「喂!惠麟,你要不要獻唱一下你最近苦練的那首歌?」大夥兒鬼哭神號了半

天連沒開口的我喉嚨都開始幫他們隱隱做痛之際,大牛學長遠遠從那一端喊過來:

「快點,讓大家驗收一下,你練了這麼久也該表演表演!」


「對啊對啊,聽說你的台語精進不少!表現一下!」「來賓請以熱烈掌聲鼓勵!」


眾人一陣喧譁喝采口哨掌聲中,鄭惠麟果然站起來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的模仿

巨星那樣揮手向大家致意:「那我就獻醜了。」


只見他老兄清清喉嚨還真的拉開嗓門就唱,歌聲好壞在此先不予置評,我只能

睜大眼睛好像被雷打到一樣看著他用著非常流利的台語以及剛剛熱身過的好嗓子一

本正經的唱:「若知結果會變這款,當初不如別熟識……如今新郎變成別人,叫我

怎忍耐……」


大牛學長他們笑得東倒西歪還有人搥地抓牆了,鄭惠麟還是很嚴肅的繼續唱,

到高亢澎湃的副歌「站在禮堂外,越想越悲哀,妳甘能夠了解?啊~祝妳幸福,啊

~祝妳快樂,眼淚已經忍不住,滴落來……」之後,果然逼落了幾滴眼淚,不過都

是笑出來的。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4
時間: Tue Oct 8 21:00:35 2002

我自己都狂笑到接近歇斯底里,指著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老大唱完還一臉

理所當然的轉頭問已經完全笑瘋掉的大家:「我唱得怎麼樣?」


「很好,很有感情。」我抹去眼角貨真價實笑出來的眼淚,很用力的讚美他。


「他是感同身受吧,特別有感觸。」大牛學長在旁邊洋洋得意:「不虧我一個

字一個字用羅馬拼音教,整整教了一個禮拜才把他教會!」


「我上次去繫放的時候也有唱給保育社的他們聽,大家都說我唱得很好。」鄭

惠麟儼然一代歌王的樣子。


「國手學姊二十三號結婚,我看乾脆婚禮上你獻唱這首好了!」不曉得誰突然

冒出這一句,大家又是驚天動地的狂笑不止。


不過這次鄭惠麟就只是淺淺的扯了扯嘴角而已,沒有搭腔。大夥兒不曉得是貼

心地刻意不繼續這個話題,還是真的沒注意,鬧哄哄的又開始吵著要一個學妹出來

唱小放牛大牛學長順便當道具了。


偏偏我一向對這種傷痕型的最有感應雷達。剛剛鬧了一陣好不容易坐下來的鄭

惠麟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聽起來簡直像是嘆息。我忍不住伸手過去拍拍他寬平的肩。


「你沒事?」我只是很簡單地這樣問。


「妳不生氣了?」沒想到他馬上反問,還自動挪過來好幾公分靠我近一點,信

誓旦旦的保證:「對不起唷我以後講話一定會盡量經過大腦的。要不然不只惹人生

氣,我的智齒也可能會不保。不要再生氣了喔,心情不好會老得快!」


我被他講得噗嗤一聲破口笑出來。隨即一陣愧疚慢慢的爬上心頭。這幾次都是

我在飆他,任性的對著他發脾氣啊,該生氣的應該是他,可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給

過我臉色看,沒有露出過一點點責怪的表情或語氣。這樣的人,這樣的個性……


我突然覺得喉頭有點哽住。


那個晚上一直鬧到過了午夜我才回宿舍,覺得自己這一陣子以來壓在頭頂的那

塊烏雲已經漸漸稀薄中。走路也輕快了許多,在走廊上邊走還發現自己邊輕聲哼著

歌,曲調赫然就是鄭公惠麟差點把大家笑死的台語老歌「不如賣熟識」,嘴角還掛

著殘存的笑意。黑摸摸的寢室也沒有那麼可怕了,玩得出乎意料盡興的我身體跟精

神都疲累到極點,隨便洗個澡上床就跌入夢鄉,完全沒有輾轉反覆。


如果我繼續跟這些直腸直肚單純率真的人相處久了,是不是也可以沾染到一些

陽光的氣息呢?我會不會可以擺脫掉一點陰鬱與彆扭,學著怎麼真正發自內心的開

心大笑?


我再努力一點,是不是前面就有曙光了?


懷著愉悅而帶著一點點萌芽中希望自己會更好的期待沈沈睡去,然後這一切都

在隔天早上的一通電話中全部煙消雲散。我還特別看了一下來電顯示,確定是張至

理之後才接的。他沒理我「回來了?到台灣了?」的問話,只是很沈冷的劈頭就問:

「妳這幾天有打過電話去姍姍家嗎?」


「我?當然沒有啊!」雖然快中午了但我才剛被吵醒所以迷迷糊糊的,聽他這

樣一問,有點怔住。


「那就是我媽打的。」張至理簡潔地說:「我們剛出來,現在去坐車,大概十

二點半會到台北。我連絡過黃明璽了,我跟妳約一點校門口見?」


「等一下,等一下。」我聽了半天只是一頭霧水,擁著棉被坐起來:「你剛剛

說什麼電話、姍姍家的?這跟你媽有什麼關係?」


「姍姍剛一下飛機就打電話回家,她媽媽說有個女的打去找過姍姍,還有提到

我的名字。」張至理停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見面再說吧,反正姍姍她媽也

知道不能多講,所以應該是還好。最多就是讓我媽以為姍姍也跟我們去南部玩了。」


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有種不太妙的預感,大概因為這次事情真的不小吧。不過

我們從以前就是互相 cover習慣的,所以也決定先不要想那麼多,反正以前都有驚

無險的過了那麼多關了,這次應該也不會太例外才是。


後來證明我鄉愿阿Q的自我安慰是錯的,我的初始預感才是對的。而以前張家

歐巴桑講過的話更是正確到極點:我們這些小孩在玩什麼花樣,大人其實不是不知

道,只是以前他們各忙各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就算知道也懶得拆穿我們。


這次張媽媽從一開始就擺明了玩真的,認真在反對,是我們小看了這樣的決心。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5
時間: Thu Oct 10 21:13:03 2002

依照原定的計畫去跟張至理會合,不辭勞苦堪稱兩肋插刀的黃明璽已經在車子

裡了。當然,雅茹也在。


我跟她一直都不熟,見了面也只是客氣而尷尬的瞪瞪眼睛笑一笑當作招呼。經

過上次黃明璽跟我講了那些話以後,相見更是加倍的怪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各自

心裡有鬼吧。不過這次我們暫時不用管這些微妙的牽扯與張力,一上車就有個小旅

行袋丟到我面前,黃明璽一臉凝重的交代我:「來,換妳。有什麼蛛絲馬跡像發票

或收據的,通通都要找出來毀掉。我剛已經看過一次,妳再看一下。」


短短幾句話,就把氣氛弄得很緊張。我根本沒時間跟一同坐在後座的邱雅茹寒

暄或聊天,一路上就是在串供、沙盤推演,如臨大敵似的輪流扮演張媽媽與張至理,

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通通列表出來討論,想好應對措施。這種事情對我們來說都

不是太困難,畢竟再怎麼說我媽媽在嚴格排行榜上也獨占鼇頭好幾年過。黃明璽背

包裡還有一本南台灣旅遊指南之類的東西,我們連哪一天到哪裡玩、早上中午晚上

各在那裡吃飯、夜裡住宿何處都通通都搞定之後,我還奉命打電話跟聲音聽起來就

很疲倦的賴姍姍簡報,以免萬一。


我跟賴姍姍見過的次數更少,相處時間更短,所以對於她「哦」「好」「我知

道了」「謝謝,再見」這樣簡短扼要的回答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到底是累呢,

是在生氣呢,還是本性就習慣這樣回答,讓人覺得很兇?我是真的一頭霧水。


雅茹從頭到尾都沒說什麼話,只是靜靜看著窗外,偶爾看看討論得一臉凝重神

色的我們,視線相遇時對我淺淺的笑一笑。等我一抬頭發現已經下交流道一路開進

我們社區時,才猛然驚覺我們冷落了她這麼久。不過大敵當前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所以也無暇去關心她了。這一次莫名其妙的我總覺得不太能完全安心,可能因為謊

話扯得很大,加上對象又是我一直都敬畏的張媽媽吧。


照例先送我回家,我媽聽見車聲就已經出來探頭張望,一車子人都跟我媽打過

招呼之後,我提著行李裝作玩得很累的樣子,揮揮手跟他們道別。


「那是明璽的女朋友對吧?她今天要住明璽家?」我媽跟著我進客廳,一面在

我身後嘮嘮叨叨:「這像什麼話,女孩子怎麼可以……」


我的精神繃得緊緊的不太想回應,鑽進自己房間,撲到熟悉的床上,我埋在軟

軟的枕頭裡忍不住放聲大叫起來。聲音被枕頭悶住了傳不出去,要不然我媽一定又

大驚小怪的衝進來問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叫完之後,忐忑的心情總算舒緩了一點,我這才換了衣服出去客廳。下午時分

的電視實在沒什麼好看,我媽張羅了點心給我吃完,就叫我要幫她大掃除。我唉聲

歎氣的擦著窗戶,一面懷念起就算灰塵堆積到可以在上面練書法了也沒人管的宿舍。


一晚上平靜無事,晚餐是熱呼呼的火鍋,埋頭努力面前堆滿一碗的蛋餃魚餃茼

蒿菜配上沙茶醬拌蛋黃,我又覺得回家真好了。


「妳們去了哪裡玩?」晚飯桌上,我媽隨口問了。我心中一凜,表面上不動聲

色。開玩笑,要不然我們一下午的準備是鬧著玩的嗎?


「南部嘛,墾丁,回程有在台南吃小吃……」我盡量讓自己聽起來非常自然。


「這麼冷,幹嘛去墾丁?有什麼好玩?」我媽皺著眉抱怨:「放假也不趕快回

家,這麼愛往外跑。」


「學生還不都是這樣,每年寒暑假就是他們玩個夠的時候。」我爸笑笑說。「而

且南部的天氣好呀。」


「妳們怎麼睡?不是男生女生都混在一起吧?」我媽就是會想到這種很奇怪的

問題問,最奇怪的是,她一臉正經絕對不容我打混的樣子,一定要我回答。


不過不好意思,這問題是爸媽問答 FAQ的前幾名,陽奉陰違的答案一早就準備

好了:「我跟雅茹……就是明璽的女朋友一起,他們男生一起嘛。」


「那個女孩子叫雅茹啊?我知道好像姓邱,我聽黃太太講過。」我媽的注意力

果然不出所料的被轉移,她開始像看相師一樣評論起來:「皮膚白白的算蠻漂亮,

可是下巴怎麼那麼尖呀,這樣沒有福氣……」


「又不是每個人都要雙下巴。」我低聲咕噥著。


我就這樣過了我媽這一關。不過這關當然是小事,我在心裡只能暗暗祈禱張至

理那邊平安無事,像我一樣順利過關斬將。


意料之外的,我居然過了好幾天平靜的生活,每天被我媽差遣著做一堆雜事,

從安排過年要吃的糖果到擦地板,從擦窗戶到洗車,為了一個過年忙得要死像台傭

一樣,唯一能擺爛的時候就是我媽一出門買東西,我就可以開著電視抓本剛晒完的

舊書癱在沙發上翻,一面吃剛裝進果盤裡的開心果,真正是南面王不易。


「小瑜,我講過多少次,妳吃東西要坐好,不要掉滿地,這樣能看嗎!」我媽

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一進門看到我糜爛的樣子就開罵:「等一下拿吸塵器吸乾淨!」


「哦,好啦。」我繼續埋首在已經不知道翻過幾遍的倚天屠龍記裡,隨口應兩

聲算數。


然後電話就響了。我還有點奇怪的抬頭看了一下鐘。下午四點多,誰會這時間

打電話來?


漫不經心地接起來,才喂了一聲,我馬上就知道我的預感應驗了。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6
時間: Thu Oct 10 21:13:45 2002

「小瑜嗎?我是張媽媽。」那種和氣而溫柔的語調讓我聽了就是一震,第一個

反應就是想把電話掛掉。不過我已經不是小朋友了,這麼幼稚的事情我做不出來,

何況掛掉又不是她就不會再打。所以只能硬著頭皮應。丟下金毛獅王坐正了,全身

進入警戒狀態,屏氣凝神。「放假了,回家過年啊?怎麼沒來玩?」


張媽媽是那種會跟小孩寒暄的人嗎?不要再鬧了。我一點都不敢放鬆:「才回

來沒幾天……要幫媽媽大掃除……」


「哦,之前妳跟張至理他們去南部玩對不對?」張媽媽越是輕描淡寫,我就越

覺得有場暴風雨正在醞釀中,希望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你們幾個人去呀?」


「張至理,我,明璽,還有他女朋友……」好,她接下來一定是要問姍姍了,

我正在準備答案的時候,不料張媽媽投出了一個變化球。


「這樣啊,那你們住在哪裡?」


這題不算太難,在車上猜題的時候有猜到。我一面在心裡快速背誦路線,高速

公路,屏鵝公路,楓港,車城到恆春……一面非常謹慎地回答:「富悅飯店。」


「飯店好不好?」張媽媽很親切的好像順口那樣問:「你們都是學生,這樣出

去玩有沒有花很多錢?」


來了,困難的來了。我開始冒冷汗。我不記得有模擬到這一題。情急之下我只

好先採取緩兵之計:「呃,還好啦,張媽媽,不過有些錢是張至理他們先付的,我

們回來要再一起算過……」


張媽媽在那頭沈默了一下,我覺得自己的心都提到喉嚨口了,這短短的幾秒鐘

沈默彷彿永遠不會結束一樣可怕。終於,張媽媽又輕輕的開口,還是很和氣:「這

樣子嗎?那沒事了,謝謝。有空來家裡玩喔。」


掛了電話一股強烈的不安馬上淹沒我,我不知道那樣答覆到底有沒有問題,會

不會出事。莫名的忐忑讓我坐不住,爬起來在客廳焦躁地踱過來又踱過去之後,我

重新抓起電話打過去黃明璽家。


「妳剛跟張媽媽講完話對不對?」他一聽是我,劈頭就這樣問。「我剛也接到

電話了,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她問了你什麼?」我急忙問。


兩相對照之下,發現問題大同小異,而且不知是好是壞,我們的回答也是大同

小異。


「錢嗎?我是說,有的張至理先墊了,有的是我先出,反正花的錢我們要回來

再算過……」聽黃明璽這樣回答,我那種古怪的預感又出現了。照理說我們的口供

這麼一致,連沒猜到的題目都答得這麼相近,不愧我們相識多年。可是為什麼我總

覺得好像有什麼不知名的什麼在咬我一樣,讓我坐立不安,又抓不到那隻小蟲?


我不是故意要把這一段記得這麼清楚,不過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脫疆的

野馬一樣刷的一下衝了出去連抓都抓不住,快得令人反應不過來,所以對於我所能

記得的,我就記得一清二楚。而我始終不知道這樣的能力是不是一件好事。


接完張媽媽那通電話之後,一切又都回歸平靜。因為心虛的關係,所以這幾天

我也都不敢過去或打電話去找張至理。反正快過年了,我要是出門鬼混的話,我媽

一定會給我好看,所以我還是乖乖待在家裡幫忙比較妥當。


安寧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幾天過去,我都已經快要相信這次的忐忑都只是庸人自

擾而已了,小年夜那天傍晚,我媽正在忙著洗長年菜、我爸跟我則是一個看報紙一

個看電視的跟沙發當好朋友中,家裡充斥著電視的噪音和我媽有一搭沒一搭的嘮叨,

堪稱歌舞昇平天下無事之際,張家的歐巴桑突然來按我家的電鈴。


我們全家都是一愣。歐巴桑眼睛紅紅的,吞吞吐吐跟我說:「小瑜,妳有空沒

有?去看張至理好不好?」


「好啊!怎麼了嗎?」我放下手中遙控器和零嘴,很快站起來,一面覺得從腳

底開始涼上來,心裡不斷隱隱發慌。「張至理在家?我現在就過去。」


「他……不在家,在醫院……」歐巴桑說了一個私立醫院的名字:「昨天晚上

去的,我現在要送東西過去,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他在醫院裡?為什麼?」我大吃一驚。「又出車禍嗎?」


歐巴桑眼眶又紅了,支吾著,說得不清不楚的:「是……好像……就……腸胃

炎……」


腸胃炎還有「好像」的?我滿腹疑竇的瞪著歐巴桑,我媽在旁邊很緊張的一直

問是不是吃到什麼不好的東西,她還是搖搖頭,不肯多說。


「妳去看一下吧,這麼久了,你們都像兄弟姊妹一樣,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要幫

忙的。」最後,我爸溫和地這樣說。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7
時間: Thu Oct 10 21:14:29 2002

就要過年了,醫院裡面人不多,走廊上靜靜的,潔淨明亮的地板映著充足的光

線,跟我印象中的醫院不太一樣。張家是有錢人,住得起這種貴族醫院,實在不足

為奇。歐巴桑領頭找到了病房,敲了門進去,裡面只有張至理,他正在睡覺,手臂

上安著點滴。靜悄悄的一點人氣都沒有。


「怎麼會腸胃炎?」我看著一臉蒼白到發青簡直像鬼一樣的張至理,忍不住低

聲問歐巴桑。這不問還好,一問之下,老好人歐巴桑開始猛吸鼻子,斷斷續續一下

一下的,居然是哭了。


「吵架啊,最近,張至理跟他媽媽,不曉得是怎樣,吵得好兇……」歐巴桑一

面哽咽一面細聲說著:「張太太心情不好哇,張先生要離婚……可是這關孩子什麼

事呢?張至理……也只是交個朋友……」


我全身像是脫了力一樣,一點勁都使不上來,只能扶著牆慢慢坐下。我聽見自

己微弱地在問:「那……那跟腸胃炎……有什麼關係?」


歐巴桑的回答像是炸彈一樣炸毀了一切。「什麼腸胃炎,張至理昨天晚上拿他

媽媽吃的安眠藥,用張先生的紅酒送,吞掉不曉得多少顆,半夜送進來洗胃……」


扶著牆的手越來越冰冷,我根本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喉頭像是被塞進一大團乾

棉花一樣澀得簡直要裂開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搞成這樣……」我講話也開始帶著哭音,把自己嚇了一

大跳,趕快又閉嘴。不過已經有溫熱的液體沿著臉頰滑下來,我抬手抹去。


坐在病床邊,我只是默默流著淚。只看張至理孱弱而蒼白,被雪白的被單一襯

更是沒血色到極點的側臉,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就像歐巴桑說的,他也只是交個朋友啊,為什麼這麼辛苦?張媽媽到底要他怎

麼樣?以前都不管,現在恨不得捏在手心捏死了算數?父母都這麼好當嗎,要怎樣

就怎樣?因為他們生下我們,就擁有我們的一切,包括人身自由與生命嗎?


「我要先回去了,小瑜,拜託妳在這裡看一下喔,晚一點我再來。」歐巴桑匆

匆忙忙放下換洗衣服,叮嚀了我幾句:「妳在這裡我比較放心。張先生打過電話來

交代,說這件事不可以讓別人知道,有人問就說是急性腸胃炎喔。」


「那……張媽媽呢?為什麼沒看到她?」我忍不住問。


歐巴桑樸實而溫和的臉上又露出為難的神色,支吾了半晌,才說:「張太太……

很生氣……她……」


「我看她是覺得很沒面子吧!」我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吼叫起來:「發生這

種事情,她不是應該負大部分的責任?張至理從小到大什麼時候讓她操心過!現在

兒子都躺在醫院裡了,她連來看一下都不願意嗎?這是什麼樣的母親!」


「早上有來啊,來了又是吵……兩個都講到哭,這樣有什麼好處……」歐巴桑

講著講著,用衣袖擦著眼眶:「我想,讓她冷靜一下,讓張至理先休養一下比較好。」


歐巴桑走後,我重新坐下來,這才發現張至理大概是被我剛剛的吼叫聲吵醒了,

正用稍稍失去焦點的眼睛看著我。靜靜的,好像沒有力氣開口一樣。


「你……感覺怎樣?」


「看不清楚。」他的聲音非常虛弱:「我的眼鏡呢?」


我趕快把放在床頭的眼鏡遞給他。他戴上之後,只是扯起嘴角很勉強的對我苦

笑一下。我又是一陣鼻酸。


「幹嘛搞成這樣?」我趕快用力揉揉眼睛揉掉眼淚,清了清喉嚨:「到底發生

什麼事,不是我跟黃明璽講錯話、穿幫了吧?要不然,吵什麼呢?」


「我媽……趁我……在房間……打電話去姍姍家。」張至理斷斷續續地,講講

停停,氣都不順,他的眼神很茫然:「我們之前,不是,一切都講好了嗎?可是……」


「你媽到底從哪裡找出姍姍的電話?」我還是覺得整件事都不可思議,最不管

小孩的張家,居然電話打到交往的女朋友家裡去,這連在我家都不太可能發生。


他好像哪裡很痛一樣的皺起臉,喘息半晌之後才講得下去:「妳都找得到她的

電話,我媽怎麼找不到……反正,姍姍……跟我媽……講到後來,好像很生氣。她

的脾氣就是這樣。對著我媽大吼大叫,還告訴我媽,說我是陪她去了大陸。」


我只覺得心用力一沈,好像浸到冰水裡一樣。「賴姍姍跟你媽這樣講?」


張至理默默看著我,點點頭。


「為什麼?」我一點都無法相信。


「我不知道。」張至理虛弱的聲音越來越低,好像快要斷線一樣:「我……我

真的不知道,後來,她打電話給我,很堅決的說要分手,她不想再這樣下去。」


我還是張目結舌的看著張至理衰敗頹廢的臉色,說不出話來。


「那我這麼辛苦,為的又是什麼?」他的聲音裡有一種令人戰慄的空洞,好像

空空的山洞裡傳來的回音一樣。「我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


我本來以為他是在問賴姍姍為什麼這樣對待他,正要安慰幾句說可能是誤會的

時候,他才繼續說:「那我為什麼還在這裡?每天辛辛苦苦的起床、吃飯、走路、

呼吸,有什麼意義?」


我嚇得馬上抓住他沒有點滴的手。「你不要亂講!你不要亂講話啦!」


張至理慘慘的又扯起嘴角,卻是笑比哭更難看。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8
時間: Mon Oct 14 21:17:26 2002

我一直在醫院待到晚飯時分,外面天色都暗了燈火開始明亮。虛弱的張至理重

新睡著之後,我溜出病房找個地方打電話回家說不回去吃飯了,然後晃了一圈找到

販賣部,隨便買了一點麵包飲料。


溫熱的咖啡一握進手中,就讓我強烈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是多麼冰涼。我考慮了

一下,還是決定打電話給黃明璽。


「我現在在醫院……」卻是講到這裡就哽住了,深呼吸好幾次,接不下去。


「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黃明璽一向溫溫的嗓音也陡然變了,他緊張起來:

「哪個醫院?怎麼回事?」


「不是我,是張至理。」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個字,不管旁邊走廊上來來去去的

醫護人員病人家屬,我忍不住開始無聲地飲泣。這一切都太過沈重,我一個人無法

應付。而大人是不懂的,他們跟我們從來不在同一條陣線上。朋友太少又太遠,唯

一能夠分擔此刻心情的,只有他一個人。


「在哪裡?我馬上過去。」黃明璽不再多問,他很簡潔地這樣說。


我坐在醫院門口的花壇邊,在冷冷的夜風中翹首等待,等待一個從小到大都互

相陪伴,無論境遇好壞高低,似乎都無法分離的夥伴,來和我們一起渡過這段人生

中的低潮。走到底,身邊不管換過多少人,下過多少決心,到最後,我們所能倚靠

信任的,好像還是只有那幾個特定的對象。


這已經無關愛情。從來不是。愛情的獨佔性在我們之間並不存在。我不可能為

了黃明璽丟下張至理,也不可能為了張至理忘掉黃明璽。就是這樣。


黃明璽很快的來了,風馳電掣的把摩托車騎得像風火輪一樣,在人行道上停妥

了,脫下安全帽,一眼就看到我。他快步向我走過來。好看的眉眼間像是凝著一層

冰霜,肅穆的問:「到底怎麼回事,人呢?」


我指指樓上,張開口,很困難的說:「他……吃藥,昨天晚上送進來洗胃。現

在沒事了。在休息。」


黃明璽臉上慢慢的升起怒氣,他緊緊抿著唇,濃眉也鎖了起來。「又是跟賴姍

姍有衝突嗎?我就知道他會搞這一套。讓我上去跟他談一談。」


他的口氣之冰冷,讓我聽了就是一驚。我伸手拉住他:「你不要這樣子,他剛

剛才又睡著,他跟他媽媽,跟他媽媽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媽……」


講著講著我又開始覺得眼眶熱起來,一整個下午以來的鬱悶、擔心、恐懼、憤

怒、心疼……至此已經完全無法壓抑,我用力握著黃明璽溫熱紮實的手腕,低下頭,

一滴滴眼淚就這樣滾出來,直線掉落,墜落地面後消失。


黃明璽閉嘴了,他只是讓我抓著,靜靜的讓我哭了一陣子。


待我的抽噎慢慢平緩之後,他的怒氣也平息了幾分。然後他用另一隻手拍拍我

的背,就像以前每次我失控的時候一樣。沒有多餘的話語或動作,只是這樣,他一

貫的打氣方式。


「我帶你上去。」我用衣袖很拉遢的擦著一臉狼狽,用重重的鼻音警告他:「你

不要跟他吵架,他還很虛弱。」


「虛弱個屁。這麼任性的人,我不揍他一頓算是便宜他了。」黃明璽哼了一聲,

雖然這樣說,他緊鎖的眉已經放開了幾分,聲音也緩和回溫了一點。


回到樓上病房,護士小姐剛好來換點滴,張至理皺著眉好像很痛的樣子。我們

靜靜站在旁邊等著,小姐走後,關上房門,黃明璽這才過去床邊。


「你在搞什麼?」聽得出來他有努力壓抑脾氣,不過聲音低低的還是聽得出來

很惱火的樣子:「你自己是唸醫的,要自殺還會失手?太爛了吧?」


此言一出,我跟張至理都是一愣。我先回神伸手搥了黃明璽一下,他完全不理

我。張至理則是賭氣似的把頭轉到一旁,一副不想聽的樣子。


「為了一個女人搞成這樣,有沒有用啊你?」黃明璽越罵越氣的樣子,一點都

不像平常散散的他:「有這種膽子吃藥找死,你為什麼沒有勇氣跟你媽決裂,告訴

她再干涉你就脫離母子關係?為什麼沒有毅力去證明給賴姍姍看,就算你媽是妖魔

鬼怪,你還是能給她幸福?」


「沒有用,我都說過了,我說過好多次,可是她還是要跟我分手,她說無論如

何,我們絕對沒有可能在一起。」張至理打斷黃明璽,還很虛弱的他一面講一面喘

息:「我的努力,我的用心,通通都像狗屎一樣被嫌棄、被拒絕。你能體會這種痛

苦嗎?如果不行,就請你不要批判我!」


「誰沒被喜歡的人拒絕過?」黃明璽嗤之以鼻:「要死要活的,算什麼男子漢?

有點骨氣好不好,被拋棄就被拋棄,你應該要過得更好更威風,讓她後悔沒跟你在

一起才對!」


「我不要她後悔。我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張至理被吼完,沈默了半晌,只是

很平靜地這樣說。「我沒辦法想像生命中沒有她的情況。她跟我說分手以後,我沒

有辦法闔眼,整夜睡不著,才會想到拿我媽的藥來吃。我只是很累,想休息一下。」


「結果就一顆接一顆,越吃越高興?」黃明璽的語調說有多諷刺就有多諷刺。

「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亂搞下去,真的出事了,別人會多傷心?你眼裡只有

賴姍姍,其他人的關心就活該被你當作狗屎嗎?你自己明明也知道被當作狗屎是多

痛苦的事,為什麼要把這種痛苦加到別人身上?」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89
時間: Mon Oct 14 21:17:57 2002

「有什麼別人呢?」張至理又發出那種好像在哭的嘶啞笑聲:「我爸已經不知

道多久沒回家了,我媽恨不得捏死我。姍姍要我永遠消失在她面前。我……」


黃明璽忍無可忍,很用力的握拳砰的一下敲在旁邊小桌上,桌面的筆跟裝藥的

小塑膠杯都跳了一跳,掉到地上。他很兇的吼回去:「我就不是人嗎?小瑜就不是

人嗎?你自己看看,為了你的事,讓她擔心過多少次,讓她哭成那樣!你自己看!」


黃明璽的手很堅決地指向只能站在床腳,一個字都講不出來的我。淚眼模糊間,

我只看到我二十年歲月來最親的兩個夥伴,此刻也都紅了眼眶。


病房裡有一刻完全的寂靜,我們都沒有開口講話。我的鼻子酸得好像要化成水

流走。


「誰沒有痛苦過?誰沒有曾經覺得世界一片黑暗、一點希望都沒有過?」黃明

璽的手緩緩的放下,握緊拳垂在身側,他用努力壓抑過的平穩聲音緩緩重新開口:

「我媽生病、死掉的時候,我爸再婚的時候,高中被踢出實驗班的時候,大學落榜

的時候……你以為我沒有痛苦到想從世界上消失過嗎?誰像你這樣,一點挫折忍耐

度都沒有,動不動撞車吃藥的?」


張至理還是好像沒聽到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瑜,妳先回去。」黃明璽突然轉頭這樣對我說。「我今天一定要跟他把話

講清楚。妳回去。」


「為……為什麼要我走?」我的喉嚨好像被什麼黏住一樣,聲音都出不來。


「妳再不回去,妳媽會問。而且妳在旁邊眼淚汪汪的,有些話我講不出來。」

黃明璽走過來,很溫和但很堅決地這樣說。他幫我撥開糊了滿臉的髮絲,還把外套

脫下來給我穿。「回去吧,我在這邊就可以了。」


「你不能打他喔。」我臨走還很憂心地交代。


「我打一個病貓幹嘛?等他身體養好一點再開扁。」


厚厚的外套還有餘溫,不知道為什麼讓人覺得很安心。就像我現在雖然哭得累

死了眼睛都快要睜不開,心中卻是一整天下來最平靜的一刻。沒錯,我就是紙老虎,

平常兇巴巴的遇到這種事情除了哭就什麼也講不出來,交給黃明璽去料理吧,他們

一定會談出結論來的。


這可能是世界上最甜美的愛情都無法取代的信心吧,我猜。


走出醫院燈火通明的大門,我正在拉上拉鍊抵禦寒流帶來的勁風時,旁邊一個

小女孩好像也在等人,圓圓的大眼睛骨碌碌的,很好奇的一直看著我。


大概是沒看過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的大姊姊吧,我對她很努力的笑一笑,拉好

拉鍊正要下台階,小女孩突然開口:「小瑜姊姊。」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著那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小女生,大概八九歲吧,還是更大?

我對小孩的年齡一向沒有判斷能力。小女孩還是看著我,笑瞇瞇的。


「妳認識我?」我張目結舌了半天,才想到要問。


小女孩點點頭。


「妳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認識我?妳爸爸媽媽呢?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我叫張敏玲。我媽媽……媽!這邊!」小女生講到一半突然伸手對我身後用

力揮著,大叫:「媽妳看!小瑜姊姊!」


我身後走過來的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婀娜的身段,長長的卷髮,嬌小的個

子,高跟鞋。雖然被小女孩叫媽,卻是不太顯老,看起來三十出頭而已。她對我溫

和的笑笑,彎腰牽起女孩的手:「妳要有禮貌哦,記不記得媽媽怎麼跟妳說的?」


小女孩還是直笑,躲到媽媽身後,露出圓圓的眼睛,還是很好奇的看著我。


我還在發呆,女子就很熟絡的開口跟我寒暄:「天氣這麼冷,好像有寒流來了。

張至理在哪個病房?可以吃東西了嗎?我帶了一點粥跟熱湯過來。」


然後我的鼻端似乎傳來一陣烤玉米的香味,那個好多年前的冬夜裡,我第一次

見到她的背影。時空嚴重錯亂的結果,就是讓我張著嘴巴,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要不要上去?他不能吃的話,妳可以幫忙吃。」那位「阿姨」還是不以我的

震驚與呆滯為忤,親切的招呼我:「啊,妳叫我劉阿姨就可以了。張至理他爸爸講

過妳們好多次。妳啊,黃明璽啊,都常常講到。我剛剛在車上就跟敏玲打賭,看她

能不能認出小瑜姊姊跟明璽哥哥。」


「妳……妳們……看過我?」我還是蠢得要死的張著嘴巴合不起來。


「看過啊。有時候接敏玲放學,經過妳們學校,就遠遠的看著。敏玲喜歡去看。」

劉阿姨彎腰寵寵的對敏玲說:「敏玲從幼稚園開始就很會認她的至理哥哥囉。老遠

的我都還沒看到,她就指著說『在那邊!』」


「小瑜姊姊我也都認得出來,還有明璽哥哥。」敏玲還是笑瞇瞇好可愛,大著

膽子看看我,又看看媽媽,聲音清脆:「媽媽說至理哥哥吃壞肚子了要住醫院,我

們來看他。」


「敏玲最喜歡至理哥哥了對不對?」劉阿姨摸摸敏玲的頭,笑問。


小女生點點頭。揚起下巴好認真的那樣說:「至理哥哥功課好棒,我以後也要

跟哥哥一樣唸台大、當醫生。」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90
時間: Wed Oct 16 12:38:47 2002

匆匆一面之後,敏玲清脆的嗓音一直像是重播一樣的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晚

上我蜷縮在被窩裡睜著眼睛瞪住天花板時,眼前浮現的是她黑白分明的圓圓眼睛。

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呢?有血緣關係的妹妹,不能住在一起,甚至,不能親近,

不能相處?


如果張至理有個妹妹跟他一起長大,應該就不會那麼寂寞閉塞了吧。再怎麼說

我都比他好一點,像我爸講過的,我跟黃明璽從小就像兄弟姊妹一樣,至少稍稍彌

補了一點獨生的缺憾。


冷刻的外表下,他是多麼期盼關愛與陪伴。只因為他不說,因為他家有錢,因

為他功課超好,因為他父母都不管他,我們的困擾在他身上都不存在,所以他的苦

悶就被忽略。這些年來再怎麼吵他都不曾離開,都不曾改變過態度啊。父母的冷漠

與疏忽,讓他依賴同伴。同伴忙著分頭在自己的困境裡掙扎顛簸時,他把寄望轉到

女友身上。那麼堅持而專注,才會嚇跑李昭儀。而也是那樣的堅持與專注,在得不

到回應的時候,才會如此無助而絕望。


我蜷縮著身子像是一隻大蝦米一樣,感到身體內部有股悶悶的痛正慢慢蔓延開

來。他們一向是我的鏡子。我藉由他們可以看見,這些年來一樣蒼白而苦悶,被沈

默而剛硬的外表給遮蓋,只有自己看見的淤傷。


這樣是沒有用的,是行不通的。一再掩藏,也不能讓它消失。要不是一再重新

落入情緒的河底,就是把自己逼上絕路。我已經不是那個十多歲的慘白少女了,那

時多麼天真地相信,只要考上大學不用再繼續背負升學壓力之際,我就會完全的自

由快樂。然而這一年多下來只是證明,考上第一志願並不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像

張至理的答案不在父母、我們、賴姍姍身上,而黃明璽的答案不在我身上一樣。


從自己與友伴的身上我已經看盡了個性裡陰暗的這一面。一路上遮擋方向的大

小石頭並不會因為繞路或選擇不看而消失。一個關卡又一個關卡地過去,面前可以

預見的,是依然類似的路況,只是,石頭的種類可能不同。我們這樣希望有人陪伴

有人扶持的走法,行不通的。


好像在拼圖似的,我一定還少掉一塊什麼關鍵性的圖樣。


隔天張至理就出院回家了。總算還是在家裡過了年。雖然大魚大肉他是無福消

受,不過黃明璽跟他深談之後,加上劉阿姨帶著敏玲妹妹去探訪,我不知道這兩件

事到底哪一樣比較有效,但事實就是,張至理已經漸漸的在恢復中。當然盡心盡力

照顧的歐巴桑也是大功臣之一。慚愧的是,過年期間我跑過去探望張至理時,他爸

爸看到我,就很慎重的走過來,按了按我的肩:「小瑜,這次謝謝妳。」


「我也沒做什麼……」我很不習慣張叔叔這樣鄭重其事的道謝,尷尬得不知道

要怎麼回應。


「張至理太胡鬧了。」張叔叔比我印象中的樣子要老了一點點,大概最近勞心

勞力,獨生子又搞出這種大亂子,讓他很疲倦吧。他只是嘆了口氣。「他這種孤拐

個性不曉得怎麼來的。妳們有空多跟他聊聊,出去走走。要不然,死心眼的人鑽起

牛角尖來,誰都拉不住。」


我只是點點頭。正在彆扭無言之際,幸好此刻歐巴桑來解圍:「小瑜啊,新年

恭喜,他們都在樓上,妳趕快上去吧,順便幫我把這盤水果端上去。」


我接過一大盤柳丁水梨就往樓上跑。果然黃明璽跟邱雅茹都已經在了。張至理

還蹺腳躺在床上,三個人正在聊天。


「好,終於來了第四咖。」看到我出現,他們兩個男生馬上很有默契的對看一

眼,然後黃明璽把旁邊一張塑膠折疊小桌拉過來,張至理起身開始排椅子。


「幹嘛?」我把水果放下,很懷疑地問。


「打麻將。」張至理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盒麻將牌,嘩啦啦的倒上黃明璽扯

過毛毯鋪好的桌面。儼然要來場方城大戰的樣子。「先說好,不賭錢的我不玩哦。」


「真敢講。你不是還欠我們錢嗎?」我翻著白眼,一面拉過椅子坐下。


「妳就少說兩句吧。」黃明璽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的瞪我一眼。


結果玩起來居然是那個秀秀氣氣不太開口講話的邱雅茹連莊了兩次,隨便就胡

牌不說還來了一次海底撈月,氣得張至理抱怨「人衰的時候連打麻將都衰」,我瞠

目結舌,而黃明璽很無奈:「她的麻將還是我教的!」


其實麻將真的是很不錯的消遣,桌上又不需要講太多話,我就不需要太在意我

跟雅茹之間一直都沒有消失過的一點點隔閡感。每次看進她那雙盈盈欲語的大眼睛

裡,總是有股我哪裡對不起她的錯覺會偷偷浮現。搞得我莫名其妙的心虛起來。


大夥兒打著打著正聚精會神時,樓下開始傳來略略提高的交談聲。嗓門越來越

大,到一聲銳利的「張順成,連過年你都不能待在家裡一天?」劃破清靜的空氣撞

進房間來之後,我很詫異的抬頭,與一臉平靜的張至理交換一個空白的眼神。


樓下張叔叔不知道回答了什麼,又是尖銳的話聲頂回去。我簡直不敢相信,印

象中一直高雅大方,講話溫文嫻淑的張媽媽,也會有這麼聲嘶力竭的一天。她質問

著張叔叔,而後者只是靜靜的不肯再回答。任由張媽媽誇張而緊繃的嗓音在空蕩的

大廳迴響。


原來張至理的悶,是從爸爸那裡遺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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