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1
時間: Mon Aug 12 11:44:37 2002

我媽被我頂得臉色大壞,氣得雙手都微微發抖。我爸被我們的嗓門給引了出來,

看到母女倆像兩隻遇到仇敵的貓一樣豎起全身的毛死瞪著對方,他只是嘆了一口氣。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不好?」我爸很累的樣子。「妳們到底在吵

什麼?又是什麼事?」


被我爸這樣溫言一問,我的眼眶突然就冒起一陣酸澀。用力眨著眼睛忍著,卻

在迷濛中看到我媽的眼眶泛著紅,鼻頭也紅了。


對啊,我們到底在吵什麼?為什麼從青春期到現在,這種場面一再的出現,我

們依然找不出解決的方式?我多麼希望媽媽一直都是那個下午在後面儲藏室跟我坐

在一起翻著舊書、小說的媽媽,我們一起分享著她少女時代的回憶與舊物,在泛黃

的書頁間與翻飛的灰塵中,那麼接近彼此。而此刻,幾步之遙,卻讓我覺得有如隔

著深深的溝壑,我再怎麼努力,也近不了她的身。


然後此刻電話非常非常不識時務的響了。我跟我媽僵持著沒人想動,我爸嘆口

氣,站在走廊邊的他順手就接了起來。


「找若瑜啊?哪位……哦,你等一下。」我爸把話筒往我這邊遞了遞。「諾,

妳的電話,說是妳學長。」


我忍無可忍的像火車頭一樣衝過去,把所有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跟怒氣全部都

發洩在電話上。看清楚吧!我就是討厭妳對待「學長」的態度!我就是不要給他好

臉色看!我受夠了!


「你到底要幹什麼,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你,你打幾通電話來都沒用好不好!」

我對著電話吼叫起來:「夠了沒有!你夠了沒有!」


電話的那頭先是一陣靜默,然後是個遲疑而有點莫名其妙的嗓音出現:「小瑜,

妳在說什麼?我怎麼了?」


天啊,這是鄭惠麟。不是王家康。


我覺得好像有一股冷水嘩啦一下沖在燒紅的鐵塊上面,然後嗤的一聲冒出許多

許多白煙,此刻我的頭上大概就已經出現那些煙了。煙霧瀰漫中我還沒把自己拉回

現實,只是結巴:「你……你……你是……鄭……」


「對啊,是我。」


「你……你打電話……你要幹什麼?怎,怎麼了?」我的語言能力好像突然被

拔掉插頭的電器一樣完全不輪轉,一片混亂中。


「我才要問妳怎麼了?」鄭惠麟聽起來也很困惑的樣子,完全不進入狀況:「剛

剛我跟家康討論出隊的事情,他突然講到妳,還說妳心情很不好的樣子,要去看妳。」


「啊?」


「他跟我講這些幹什麼?」鄭惠麟居然開始虛心求教了,可惜他沒有聽過一句

成語叫問道於盲。「他還問我,上次去妳家的時候看到的男生裡面,有沒有誰是妳

的男朋友。我為什麼會知道?家康為什麼要問我?」


「我……我不曉得啊!」


「小瑜,家康很少這樣子的喔,妳想他是不是……是不是……呵呵?」我在電

話這頭都可以想像他笑嘻嘻的樣子,不禁心頭一陣莫名怒氣又翻上來。這人欠揍我

一直都知道,不過欠揍到這種程度也是藝術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按捺著怒氣:「你打這通電話到底有什麼重點?」


沒想到他被我一反問也卡住了,當下支吾起來:「嗯,啊……剛跟家康講完我

就覺得好像應該要打給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打擾妳了嗎?」


打擾我?你XX的簡直是正確到極點!我正在跟我媽吵架!正在跟我媽為了你

們這些優秀的學長吵架!


掛掉這通雙方都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的電話,回頭一看,我媽我爸都已經進房間

去了,客廳的大燈也關掉,只剩小小一盞壁燈,讓我不至於在黑暗中撞到桌腳或什

麼的。


壁燈溫潤而微弱的光線中,我在沙發上坐下,把臉埋進手中,用力揉了揉自己

的臉頰,覺得剛剛因為吵架憤怒而繃緊的肌肉正在微微的痠痛著。


奇怪,什麼大事都沒有,我為什麼還是這麼累。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2
時間: Wed Aug 14 12:38:42 2002

這個暑假留下來的記憶並不美好。雖然我不必唸書,不必上輔導課,不必擔心

假期結束的各種不同名目不同方式的考試了,但是一點也不輕鬆愉快。我媽跟我之

間三天兩頭擦槍走火,我一鬱悶就往外跑。而因為張至理神出鬼沒的老不見人影,

我也不知道他跟那個很兇悍的賴姍姍到底進展如何,所以現在能簡單找到的朋友,

也就是黃明璽而已,反正黃明璽就是閒著等放榜,加上跟女朋友在吵架,更是孤魂

野鬼一般。


偏偏這就是我媽不爽的最大原因。根本就是一個惡性循環,無窮無盡的重複下

去,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們通常都是出去閒晃,邊走邊喝飲料或逛書店之類的,其實也不太交談,兩

個人都有一肚子的悶氣,也都無法抒發,只能在書店冷氣好強雜誌在哪一區或到底

要喝珍珠奶茶還是綠豆沙這樣的討論中暫時逃避令人疲倦的現實而已。


「喂,我帶妳去看一個人……」蟬鳴聲整齊劃一的下午,剛跟媽媽嘔過一場氣

趁她睡午覺時溜出來的我,跟異常沈默的黃明璽走過車站前面熱鬧滾滾的商店街,

他突然這樣對我說。


「看誰?」我沒有很認真在聽,隨口反問。


「跟我來就對了。」他輕輕扯了一下我的肘,神色很肅穆。


我察覺他的正色,有點困惑。午後的陽光火辣辣地把騎樓畫出陰明兩區,他的

側臉沐浴在烈日下,有著端正而俐落的線條。感染到他罕見的嚴肅,我也跟著閉上

嘴巴微微皺起眉,開始揣想到底他要帶我去看什麼人。


我們一路走過下午昏昏欲睡中的各種店面,來到一家轉角便利商店。門口排滿

了機車,還有傳單丟得到處都是。不過便利商店還是始終不渝到哪裡都一樣的窗明

几淨,雖然店面小小的不過東西都排得很整齊,就是會讓我想進去隨便買一杯加冰

可樂加零嘴順道吹幾分鐘冷氣的地方。


「來這裡?看誰啊?」黃明璽在便利商店前面停駐,我順著他的眼光望進去,

打量了一下,櫃台後面有個小弟,越過冰櫃往後面看有個人穿著大概是店長之類的

制服拿著文件夾在點貨。除此之外,裡面連半個客人都沒有,空空的。


「挪,那個。」他往店長的方向揚揚下巴。


我又仔細看了一會兒,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所以看不清楚,那人又蹲著所以只看

得見背影。「誰啊?你認識的人?」


「妳應該也認識。」黃明璽很簡單的這樣說。


那個店長點好後面架上的衛生紙洗髮精之類,起身之後又順手排好泡麵餅乾,

才轉過來往櫃台方向走。我一等到那人轉身,才抬頭,就覺得有股什麼涼涼的東西

從後腦勺麻了下去。


及肩的髮紮成清爽的馬尾,細緻的輪廓,秀氣的身材,連走路的樣子都那麼熟

悉。臉蛋還是雪白,兩道彎彎的眉和水亮水亮的杏眼就特別動人。


是吉美。幾乎一點都沒有變的周吉美。


她的長相,我曾經在異地在白天在深夜苦苦思索的,此刻清清楚楚出現,一點

模糊的空間都沒有,完完全全契合我印象中柔美秀麗的模樣。就是她。


「你……你……」莫名其妙湧起的緊張感逼到喉頭,我眼睛直直盯著店裡面正

在跟小弟交代著什麼的她,開始結巴。「你怎麼……怎麼知道她……在這裡?」


「有一次跟雅茹約在前面的電影院,我順路進去買煙的時候,發現她在這裡工

作。」黃明璽也跟我一樣定定看著被厚玻璃隔開,一直講著話卻好像默片一樣什麼

聲音都沒有傳出來的她。「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帶妳來看她……」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有什麼好考慮的?」我無法解釋自己鼻中緩緩升起的

酸意,用力眨了眨眼,只是急急忙忙的這樣問。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3
時間: Wed Aug 14 12:39:28 2002

「嗯,這個呢……」黃明璽擦擦鼻子,好像在為難什麼似的,吞吐了一下。「其

實……我不知道……」


我已經無暇多想,一揚頭就打算衝進去,結果自動門都還來不及感應打開呢,

我的右臂已經被緊緊拉住。


「等一下。」黃明璽扯著我,我詫異的回頭。


「為什麼不讓我進去?」我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掙脫,他很堅決的握緊我的上臂

不讓我走。表情也很凝重。


「她不記得我。」黃明璽好像下定決心才說得出來似的,鎖著兩道濃濃的眉,

眼神有些憂慮:「上次我買煙的時候,一眼就認出她來,可是她不認得我。我跟她

講了幾句話,提起幾個以前的同學,她才說有一點點印象……」


「那又怎樣?」我又用力扭了一下,他卻更用力的抓緊我。我氣急敗壞的跺腳:

「她不記得你,可是她一定記得我啊!讓我進去!」


黃明璽繼續用那種憂慮的眼神看著我,我越來越不舒服。


「妳……」被我怒氣沖沖的瞪著,黃明璽沈吟半晌,才說:「好吧,我覺得她

不是不認得,她是不想認得。我對她講起妳的時候,她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跟反

應。如果她也……我只是覺得,如果她也這樣對妳,妳一定會很難過的吧。這就是

為什麼我不知道該不該帶妳來的原因。」


我愣住了。


不可能。周吉美怎麼可能不認得我,怎麼可能忘記我?我多麼想念她,我多常

懷想以前快樂的日子,這些怎麼可能被輕易的抹殺……


然而我隨即想起最後一次在高中校園裡遇到她的情景。那時她刻意的清淡與疏

遠,已經讓我在黃明璽他們(以及那天路上的所有行人)面前莫名其妙的哭過一次

了,此刻距離那時又已經是好長一段時間,這段日子以來我們之間的互動完完全全

是零,我畢業離校聯考上大學離鄉背井,而她,只從無緣的方學文口中聽過她去重

考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我們的世界早已經像被噴射機穿過,畫出的一道白色氣

流把天空分成清清楚楚的兩邊。重新站在彼此面前,個性略帶點孤芳自賞味道的她,

會用怎樣的表情和態度面對我?


我突然感到一股恐懼慢慢蔓延上來。


站在店門口好久,我的臉色大概是變幻莫測忽冷忽熱吧,黃明璽終於放開我,

他手心微微的汗意卻依然留在我的臂上。我們只是對望著,都沒有人想開口。


當然他看得出來我已經開始猶豫,最後,他只是輕輕地說:「我先進去幫妳探

探,妳在外面看,怎樣?」


叮咚鈴響,冷氣隨著打開的自動門迎面撲來,三十四度的高溫中我機伶伶地打

了個冷顫。黃明璽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一手撥了撥額前的長髮,掠到耳後。他走

到櫃台前面,略偏了偏頭,開始跟小弟以及穿著店長制服的周吉美攀談。


周吉美的側面還是好看得令人無法移開視線。她的臉頰到下巴線條好像瓷器一

般圓潤,粉嫩的膚色被烏黑的髮一襯更是雪白。嘴角浮現淺淡而禮貌的微笑,也點

頭回答著什麼,客氣有禮無懈可擊,但是,那樣的笑意讓我的心慢慢的沈下去。


她在抗拒。她並不想露出情緒。我知道。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和厚厚的玻璃,我

還是知道。她那樣的表情和微笑,其實用一句成語就可以解釋:拒人於千里之外。


黃明璽搭訕了幾句,其間還不著痕跡地往我這邊瞄了一眼,嚇得我下意識就往

旁邊挪躲到柱子後面,不知道為什麼緊張得心怦怦跳撞得胸口發疼,過了幾十秒鐘

之後才敢慢吞吞地又重新從柱子後面探出來。


然後只看到黃明璽掏錢付帳,買了一條口香糖一包煙,就出來了。他把青箭遞

給我。聳聳肩。「多了兩片價格不變。」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4
時間: Wed Aug 14 13:02:39 2002

我低頭握緊那條口香糖,眼睛直直的盯住自己的手,不敢抬頭看,我怕從他的

臉上、眼中得知太多我並不想知道的東西。


「她……」黃明璽本來想講什麼的,後來只是深呼吸一口,拍拍我的肩。「我

們走吧。」


我沒有追問,也沒有反對,只是被動的跟著走,無意識地用指甲剝著口香糖的

外包裝,摳著摳著,摳著摳著,就覺得喉頭緊緊的。


可是我沒有哭。我只是繼續玩著那條口香糖,身旁的黃明璽一邊走一邊就已經

點起一根煙,老練的抽了起來,我隨口問:「抽煙很難嗎?」


他大概沒料到我會這樣問,所以愣了一下才回答:「不難。抽煙喝酒都不難,

要戒掉才難。」


「幹嘛講得好像老煙槍一樣。」我低低地說。「給我一根,我要試試看。」


他遲疑著,很猶豫地從口袋裡又把打火機掏出來,卻在手中把玩著沒有給我。

「妳……妳要抽煙?妳以前沒抽過吧?」


我還是看著地下,自己的球鞋已經有點髒,地上早已看不出來人行道原來的顏

色,還一搭一搭地黏著口香糖或小傳單。我用力點點頭。「我要抽。教我。」


「這個不用教,心情爛的時候會無師自通,我就是這樣學會抽煙喝酒。」他笑

了一下,把煙遞給我:「只能給妳一根,抽完要嚼口香糖,還有,不能說是我教妳

的,要不然妳媽會讓我吃不完兜著走。」


「別囉唆了,拿來。」


「煙要真的抽進去。女生常常都是抽空煙,這樣會頭暈。」黃明璽還在旁邊叮

嚀:「慢慢的抽,不要一下子抽一大口,小心妳會……」


他還沒講完就很神準的預言到我的慘狀,先是狠狠嗆到之後,我開始猛烈咳嗽,

咳得頭暈眼花連眼淚都咳出來了,痛苦異常。


然後就是完全沒辦法的任由眼淚不停不停奔流,又澀又辣的感覺刺激著整個呼

吸道,我的鼻子好像要化成水流走一樣。


黃明璽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好的不學,光學壞的幹嘛。」


已經走到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我索性蹲下來用力咳嗽。彷彿有一百匹馬

要從我肺裡呼嘯而出,我驚天動地的咳著,然後一直一直流著眼淚,無法抑遏。抹

著滾落的淚。陽光火燙燙的壓在我身上,黃明璽彎著腰一面拍我的背一面輕描淡寫:

「幹嘛這個樣子,我不是早就跟妳說了?」


凡事是不是「早知道」,就能讓人比較容易接受?


「回家吧。」黃明璽最後拉了蹲在路邊已經開始引人側目的我一把。「今天要

放號碼榜,回去看看我到底會到南部去,還是可以去北部照顧你們。」


「你照顧誰啊!」我用力抹了一把臉,努力想要恢復成那個正常的,粗魯而壞

脾氣的我。「你不要被人照顧就好了,還照顧人?」


「妳啊,張至理啊。再怎麼說我也不是會蹲在路邊哭的人,也不會死纏爛打到

女生家門口去紮營,還被罵得狗血淋頭回來。」黃明璽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故做輕

鬆:「我看貴校也不怎麼樣,唸了一年,你們兩個都沒長進嘛。這種學校我才不要

去唸呢。不能怪我把貴校志願填在最後面。」


「笑死人,你敢講我不敢聽。」我用力睜大已經開始酸澀的眼睛,給了他一個

大白眼。


也順便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眉宇之間想要盡力掩藏的,並不在我之下的落寞。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5
時間: Mon Aug 19 14:02:49 2002

晃回家的時候都已經接近晚飯時間,雖然一整個下午都用力嚼口香糖嚼得下巴

都快掉下來了,一回家我媽還是皺起眉質問:「妳是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身上有

煙味?」


我哼哼哈哈隨便應兩聲,有點心虛的往房間裡鑽。我媽還不放過我,跟在我後

面繼續嘮叨:「妳不要隨便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玩,是不是明璽帶妳去的?還是

他在抽煙?年紀輕輕的就學這些壞習慣……」


我實在很想頂回去「我啦!煙是我抽的啦!」不過這筆帳不但會算在我頭上,

連黃明璽也不能倖免,想想還是忍下來的好。


「這兩天不是要放榜了嗎?到底怎麼樣妳有沒有聽他說?妳黃媽媽也問了好幾

次,說是家裡問他的話,什麼都不講,妳要是有聽說什麼,就……」


「中壢啦。」我打斷我媽的囉唆:「他要去中壢了。」


我媽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我會這麼簡單明瞭的直接回答吧。「啊?」


那天晚上很晚了,久未露面的張至理打電話來,背景轟隆隆的很吵,他非常言

簡意賅,劈頭就問:「結果出來沒?上哪裡?」


「你幹嘛不自己問他?」我反問:「你又搞失蹤記啊?」


「他家電話一直講話中。」張至理還是那個涼涼的口氣:「妳講不講?」


「就跟原先預測的一樣啊。」我說。「你到底人在哪裡?」


「我還能在哪裡?姍姍過生日。」張至理停了一下,然後天外飛來一筆似的說:

「喂,妳能想像他那個人……被剃成三分頭的樣子嗎?」


實在不知道他從哪裡想到這件事的,不過待我反應過來之後,卻毫不猶豫的破

口笑出來:「天啊。他也要上成功嶺了。頭髮非剪不可。」


「好,現在油加完了,我要掛了。」張至理不甩我,自顧自的說。


我突然想起有好多事情要跟他講,工地,黃明璽跟女朋友吵架的死樣子,我們

看到了周吉美……「喂,等一下啦,我跟你說,哦對,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高中有

個周吉美?就是那個六班的,美術社副社長?」


「記得啊,她現在不是在車站那邊打工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我聞言大吃一驚。


「黃明璽說的。」張至理開始不耐煩了:「明天見面再講啦,我現在要回去了。」


「好吧,開車小心點。」


果然隔天中午我就見到他了。我媽強迫我跟她去買菜,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

我媽還堅持要撐洋傘,經過張家巷口時不經意轉頭看,好一陣子不見的張至理在外

面洗車,大太陽的也不怕。


「喂!」我對著他那邊喊。「那邊那位先生,來幫忙一下好不好!」


我媽瞪我一眼。「妳幹什麼?一點家教都沒有!」


張至理倒是不介意,他冷著臉走過來跟我媽點個頭叫聲陳媽媽算數,就順手幫

我們接過一些雜物,我這才騰出手來用袖子擦汗:「熱死了,這種天氣你在外面洗

車?有沒有毛病啊,不會等涼快一點?」


我媽扯我一下,低聲咕噥:「小瑜!妳講話怎麼這個樣子?」


我很奇怪的回頭看我媽一眼。「媽,我跟他講話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張至理才不管,被我抓公差他只是面無表情的把我們跟雜貨水果蔬菜都送到家

門口,待我把東西都放好又要出門時,我媽抓住我:「妳要去哪裡?會不會回來吃

午飯?什麼時候要回來?大熱天的為什麼要往外跑……」


我開水燙腳似的一直想往外溜,隨便講兩句打發:「等一下就回來了啦,妳肚

子餓就先吃不要等我!」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6
時間: Mon Aug 19 14:03:25 2002

出來之後我抬頭張望,張至理都快走到巷口了,腳上穿的拖鞋趴達趴達地很性

格。我追上去,他也只是看我一眼,繼續走。


「你要去哪?」我跟他並肩走著,自顧自提議:「我們去吃涼麵,好久沒去了。」


以前中學學校附近的麵店是我們吃了好多年的地方,上大學以後,其實嚴格來

講是高三下學期以後,就很少去了。暑假時分因為輔導課的關係來光顧的學生還是

一樣多,滿滿的都是人,吵得要死,高中生現在看起來都有點幼稚,不過也都還保

有那份在我們身上好像很早就消失了的單純與稚氣。這樣比起來,我似乎從來都沒

有天真可愛過。真是一人一種命。


天氣熱,店裡又沒開冷氣,鬧哄哄的,我們到最後還是決定買了回家吃。歐巴

桑很不滿意:「我飯都煮了你們又買這個回來!誰吃啊!」


「雪莉……」我才隨口應了兩個字,馬上就醒悟到講錯話了,所以馬上又閉嘴。


無言的吃著麵,芝麻醬的香味硬是蓋過客廳擺的那盆華麗又貴氣的花散發出來

的百合香。張至理指著剛插好的花問歐巴桑:「我媽要回來?不然幹嘛擺這個?」


「已經回來了,早上打過電話,你還在睡。」歐巴桑說。「晚上說要跟你吃飯,

你不要又亂跑哦。」


「不要又亂跑喔,聽到沒有。」我順著歐巴桑的語氣接下去,張至理看我一眼。

我才不管他。「你也真厲害,前腳剛回來你媽後腳就出現,時間抓得剛剛好。」


「要不是知道她這幾天可能要回來,我幹嘛……」張至理沒講完,只是聳聳肩。


「你現在跟那賴姍姍怎麼樣了?」我總是也要關心一下吧。「她生日你還去陪

她過,看來情況不錯嘛,沒有被罵回來?你帶她去哪裡,吃燭光晚餐嗎?」


張至理對我嘻皮笑臉的樣子沒什麼反應,只是平平的說:「哪裡也沒去,就陪

她一天而已。」


「她肯讓你陪一天就很不錯了啊。」我回想著賴姍姍氣沖沖的樣子,依然餘悸

猶存:「我想這對她而言也是很大的進步……一整天耶,你們哪裡都沒去,什麼都

沒做?這哪有可能。」


「她要幫家裡顧攤子啊,她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身體也不好。」


「顧……什麼?」我去過賴姍姍家樓下,當然看得出來她家環境跟我們都有段

差距,不過張至理輕描淡寫講起來的時候,還是讓我有點驚訝。


「攤子啊,水果攤。」張至理淡淡的。「幹嘛那個表情?」


我說不上來。不是說我對職業有什麼成見,我只是莫名其妙想起高貴華麗又帶

點傲氣的張媽媽。她知道張至理傾心追求的對象是這樣的家庭背景,加上年紀來說

又大兩歲……無論如何我都不覺得前途是樂觀的。


「你到底喜歡她哪一點呢?」我是真的困惑。


「之前不是跟妳講過了?」張至理自顧自在整理剛吃完的餐具塑膠袋什麼的,

語氣篤定而沈穩:「我們很能聊,她非常能體會我的想法和心情。你們了解我,那

是應該的,因為都認識這麼久了,可是姍姍不一樣。我從第一次跟她聊天就知道,

她能了解我。」


就是這個時候,我覺得我的朋友不太一樣了。不再是之前頹廢落魄的樣子,或

是告訴我雪莉死了的時候那種困惑疲憊的樣子。他眉宇間的戾氣被化解了,此刻有

著一股篤定,好像跟賴姍姍之間情況才轉好一點,就能讓他情緒平穩許多。說真的,

我還沒看過他之前的哪個女友對他有這樣的強大影響力,甚至誇張一點說,我還不

知道他生命中有什麼人、什麼事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過。


在我涼麵吃完之前,我突然想通了。


張至理從來不是笨蛋。他非常任性沒錯,這也就表示,他會順著自己的心意去

做事,很少理會旁邊的人。所以這一次,賴姍姍給他的吸引力一定非常強大,他才

會不屈不撓的屢敗屢戰。否則依他傲慢又陰鬱的個性,是不會這樣一再找釘子碰的。

何況,他又不是沒有別的選擇。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7
時間: Mon Aug 19 14:04:33 2002

如果他這麼喜歡她,我所能做的,不該是一直追問為什麼,批判他的行為或嚴

格檢視兩人的合適度吧。張至理已經說過,我卻沒有認真聽進去。他只希望我能了

解。而我能做、該做的就是這個。接受。就是接受。


「你高興就好,只不過不要太強人所難,一切慢慢來吧,追得太緊人家女生也

會怕的。」我吃掉最後幾口涼麵,一邊輕描淡寫說:「哦,還有,最好不要又什麼

都不講就跑得不見人影,你這樣會讓歐巴桑難做人。」


張至理抬頭看著我,我也若無其事地看回去。沈默了幾秒鐘,我知道他已經看

懂了我的轉變。


我們在彼此臉上看到重新建立起來的信心,以及用過往青澀歲月相伴而行所堆

積起來的了解。吵架歸吵架,我們其實也在不停地用各種或激烈或暴躁的方式,自

覺或不自覺地,暴露出自己糟糕的、黑暗的一面,蠻橫地展露在對方面前,卻一點

也不覺得尷尬或退縮。


他今天要的不是我的支持,不是我的意見,而是我的了解。在不被了解的時候

就毫無辦法地發起脾氣來,像被禁錮住的牛一樣橫衝直撞想要殺出一條血路,只能

毫無辦法地搞得遍體鱗傷、硝煙滿天,其實一切也都只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好好地說,

好好地讓對方了解而已。


我們都是如此笨拙而顢頇,任性而天真,總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與失敗之

後,才會知道底線是什麼,真正的問題在哪裡。


這是多麼可貴的一種關係。有些人就讓我一點都沒有膽量或意願去嘗試呀,不

管是什麼原因。是交情不夠?是沒有默契?還是,害怕失敗?


就像周吉美。我不敢。我不敢看她美麗的眼睛裡流露出疏遠而客氣的神色。


張至理已經離開餐桌走到客廳那邊了,他把冷氣又調強了一些,然後坐下來找

遙控器開電視,一面自言自語似的說著:「黃明璽在幹嘛,不是說吃過午飯就來嗎?」


「你有找他?」


「有啊,早上遇到他,說要去打球。」張至理把那盆插得美美的花搬到旁邊免

得擋住他看電視,被歐巴桑嘮叨了幾句。「他說再不多聚聚就快沒機會了。不過我

懷疑他有什麼時間跟我們混,他女朋友也考完了。」


「他們上次在路邊吵架被我看到,女生一直在哭。不曉得和好了沒有。」我聳

聳肩,不以為然。「他吵起架來的樣子蠻恐怖的,對自己的女朋友還那麼兇。」


「妳以為他是很好講話的人嗎,妳又不是昨天才認識他。」張至理玩著遙控器,

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可是那種態度……對待朋友就算了,對女朋友應該要好一點吧?」


「對自己親近的人要求當然會比較多、比較高。而且,他交女朋友什麼時候吃

過鱉,那種高姿態還不就是女生寵出來的。」張至理嗤之以鼻。


「幹嘛寵這種人,鬧彆扭就罵回去啊!」我被張至理這種講法講得有點不服氣。

「這根本就是惡性循環嘛!女生幹嘛一點骨氣都沒有,讓他這樣欺負!」


「妳真正很在乎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會考慮到骨氣這兩個字的。」


「我看那是只有你才這樣吧?」我忍不住要取笑他。


張至理不鳥我的取笑,他隨口問:「在吵什麼架?是之前那個老問題嗎?」


「什麼老問題?我不太甘願的看他一眼。「你怎麼都知道得比我多?」


「Men's talk,有些事妳知道了也沒用。」張至理癱在沙發上面,懶洋洋的:

「他們在吵志願怎麼填、學校怎麼選。邱雅茹可能要到南部去唸書,黃明璽堅持要

把北部填在前面,從收到成績單起他們就開始常常為這個起爭執了。」


「為什麼一定要填北部的學校?」我略皺起眉,不是很了解。


「妳自己去問他。」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8
時間: Wed Aug 21 21:05:11 2002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不過黃明璽一直到下午才出現,來了之後又不是很開朗

的樣子,一個人悶在那裡,所以就什麼也都沒講沒問了。我們也不去管他,反正又

不是沒看過這種臉色。自顧自的把 HBO 播的鬼知道什麼電影看完,喝光歐巴桑弄

的冰鎮酸梅湯,我就打算走人了。


「啊?不去吃飯嗎?」黃明璽這才好像大夢初醒一樣,剛剛都不曉得神遊到哪

裡去了。


「他媽媽今天要回來。」我往張至理的方向偏了偏頭,後者正在把那一大盆富

麗嬌豔的插花移回原位,聽我這樣一說,就很無所謂的聳聳肩表示他也沒辦法。


「那我也要走了。」黃明璽從沙發上起身,跟著我出門。


走出玄關,經過庭院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瀏覽了一下修剪整齊的草坪、花圃以

及鐵樹。果然像張至理以前說過的,雪莉的玩具、狗屋都不見蹤影,牠存在過的痕

跡完全消失無蹤。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念那雙滾圓烏亮的眼睛。


「雪莉……」我喃喃自語著。


「嗯,不在了。」黃明璽不費什麼力氣就很自然的接了下去。


這就是所謂的默契吧,而這樣的默契,是用了很長的時間與很多的相處才堆積

起來的。


然而扣掉時間與相處這兩個原因,還會剩下什麼呢?這是我第一次想到這樣的

問題。


從張家出來,我們並肩靜靜地往巷口走。此情此景是再熟悉也不過、再自然也

不過的了,不過此刻我突然覺得有點惆悵。誰知道以後我們還有多少機會可以這樣。

我們的路慢慢的分歧,一站一站的關卡讓我們越離越遠,誰知道最後會走到哪裡去。


「妳……要回家了?」走著走著,快到我家巷口的時候,黃明璽突然這樣問。


我點點頭,還一面沈浸在自己心底升起的莫名其妙淺淺愁緒中時,黃明璽伸手

握住了我的脕。我很詫異地看著他的手,然後抬頭看他。「啊?怎麼了?」


「不要回去,陪我一下吧。」他低低地這樣說。


我們就繼續往前走,晃啊晃的晃到以前的廢棄高爾夫球場那邊。工地被圍起來,

裡面敲敲打打的有點吵,我們就在排水溝邊邊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腳底下流過的

水不再清澈,顏色有些詭異,水量也變少許多,有些地方還露出光禿禿的溝底。這

跟我小時候以來的印象都不一樣了。


「你怎麼了?」我索性開門見山,反正他一副不想開口的樣子,乾脆還是我問

吧。「跟女朋友吵架還沒吵完?」


他看我一眼。


「為什麼不去解決一下呢,你看起來心情也很不好的樣子,那天她一直在哭耶。」


黃明璽的濃眉又慢慢的鎖了起來,抿著嘴角。「沒有什麼好解決的,事情已經

是這樣了。」


「到底吵什麼?」我想到張至理出賣的情報,反正是他叫我自己問的,那我就

自己問吧,他又沒有叫我不可以把他講出來。「聽張至理說,你們吵蠻久的了?」


「嗯。」


「不要耍自閉,講啦。」我伸手推他一下。「你都可以跟張至理講,為什麼不

能跟我講?快點,到底吵什麼?」


「妳不是知道?張至理都跟妳說了不是嗎?」黃明璽略彎了彎嘴角,好像在苦

笑,不過還是不看我,他抬起頭,眼睛直視著前方,聲音還是那樣沈沈的。


「他說為了填志願的關係,你們吵得很厲害。」我其實知道這個話題是不碰為

妙,不過在此刻有種奇怪的力量驅使我繼續問下去。隱隱覺得這件事似乎跟我有微

妙的相關性,我無法置身事外。


「對啦。學校填不到一起。她很不能接受我一心一意的想要去北部。不管再怎

麼跟她解釋,分析多少原因和理由,她都覺得我在騙她,沒有告訴她真正的想法。」

黃明璽有些懊惱地吐出口大氣。「為什麼要這樣無理取鬧,明明就說得很清楚了,

而且又不是不能再見面,台中跟中壢離得也不是那麼遠……」


我聽著聽著眉也開始皺了起來。「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去北部?」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49
時間: Wed Aug 21 21:05:55 2002

「第一,我想離開家。第二,北部學校的資源、系所、環境等等我都比較熟悉

一點,而且台北還有熟人。這妳應該很清楚,妳當初也是選校不選系,全部都填了

北部的學校不是嗎?」


「聽起來蠻有道理的。」我點點頭。「這沒有那麼難了解呀,雅茹為什麼會覺

得你在騙她?騙她什麼?」


黃明璽不響了。任由我一個人在那裡推論思索。


「那不然她覺得……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我皺緊眉想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

直接問比較簡單。「你到底有沒有什麼別的想法?」


黃明璽此刻略偏過臉,注視我:「所有的人都能問這個問題,只有妳不行。」


他的注視和話語讓我覺得有點暈眩。但是我卻同時感覺到身體內部深處有一股

很小的抗拒感,此刻慢慢在蔓延長大。


不對,這個情況不對。可是我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如果是幾個月之前讓我聽到這樣好像很曖昧其實很明顯的話,可能情況會完全

不一樣,畢竟我曾經為了他那麼難過那麼困惑過。可是,現在是現在,我很清楚的

知道,有什麼東西錯了。


錯了就是錯了,好像不小心把鞋子穿反,左腳穿到右腳的鞋。雖然都是鞋子,

該穿在腳上的,卻是一套進去就知道,錯了。硬要穿著走路也不是不行,腳也不會

斷掉,可是那種錯置感卻還是令人難受,寸步難行。


燠熱的夏日午後,我們沈默地並肩坐在這裡,什麼話都接不下去。也不用花幾

天幾個月甚至是幾年的時間,自己就知道此刻應該會是個所謂的關鍵、轉折點。我

只要說些什麼,或是不說什麼,情況很可能就此改變。


然而我還沒有想出來自己該有怎樣的反應。我只是無力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

腳尖,然後很不舒服地意識到那種莫名其妙又無法解釋的錯置感。


「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黃明璽慢吞吞地開口。「前天去拜我媽,告

訴她我考上大學了,回來之後那天晚上就夢見她。我已經很久沒有夢到我媽了。」


「嗯,她說了什麼嗎?」


「倒是沒有,就算有說,我也忘記了。」他的聲音淡淡的。「夢裡我還是小學

生。很奇怪,以前別人說小時候多麼快樂的時候,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反正我的小

時候也快樂不到哪裡去。可是,那天醒來之後,我居然蠻懷念的。畢竟再怎麼說,

以前還是比現在好。如果照這樣的趨勢繼續下去,現在也會比以後好。我大概就是

一直在走下坡了吧?」


他說得輕輕鬆鬆,我卻聽得很難受。身旁坐著的是已經長成年輕男人的他,我

的思緒卻毫不猶豫地飄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都還是小朋友的時代。那個眉目面貌

都倔強英挺的,穿著雪白但有一抹黑印小學生制服的背影,依然像昨天才出現過一

般燒灼著我的眼底。


你只是在休息啊,你有一天一定會重新展翅的,重新回到功課好、長得帥、被

一堆女生崇拜迷戀的光輝時刻,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就算那時候我們都已經不再是

你身邊的信差或傳話人了,那也沒關係,只是,你不能這樣沒信心啊!


「上上下下的本來就是這樣,你會往上爬的。」想了很久,我還是不確定該怎

麼表達清楚自己那莫名其妙卻堅定異常的信心。「何況現在剛考上大學,再怎麼說

也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以後的事誰知道會怎樣?看看我吧,我這種人到大學都交得

到新朋友還有人追了,你就不用多擔心了。」


黃明璽斜斜瞄我一眼,有點想笑的樣子。「妳這算是安慰我?」


「算吧?」被他反問,我也噗嗤笑了起來。「很爛呴?不好意思。」


他轉回去看著前方,護欄上飄飄的黃色塑膠長條在微風裡輕輕搖晃。他呼出一

口長長的大氣。「我最近看日劇的時候,都會想……」


「你看日劇?」來不及聽完我就吃驚地打斷他。


「對啦。」他有點無奈。「雅茹會看,每次都逼著我陪她看……別笑,我在講

正經的。」


「你講,你講。」


「最近看日劇的時候,變得很沒有耐心。常常把一些不想看的情節快轉過去。

就算到了後面還有挫折或誤會,也覺得沒什麼關係。妳知道為什麼嗎?」他又看我

一眼。


我搖搖頭。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50
時間: Wed Aug 21 21:06:49 2002

「因為日劇通常是十一集左右。再怎麼辛苦,再怎麼難過,十一集到了就要收

尾結束。受苦受難、沮喪挫折都有盡頭,反正安心看下去就對了。這真是不錯的事。」

他扯起嘴角笑了,然後伸個懶腰:「可惜真實生活中可沒有這種好事,我不知道盡

頭在哪裡。這就是最累的地方。」


「幹嘛這樣說呢。」我一向不是安慰人的好手,不過此刻還真希望自己有佳佳

學姊或甚至是鄭惠麟那樣的能力,可以把人從情緒的泥沼中拉起來:「其實你……

我看你心情不好最大的原因,是跟雅茹吵架吧,這也不是不能解決的事情,張至理

說你吵架都很跩的,幹嘛啊,去道個歉好好說一說,有這麼難嗎?」


「吵架……」黃明璽沈默了一下,搖搖頭。「每次吵架,她都說要分手。我不

喜歡這種要脅式的吵架。」


「喂。」我拍拍他的肩。「我們也一天到晚在吵架啊,吵得那麼兇,互罵過那

麼多次,氣得想揍死對方也有過,結果也沒怎樣。你應該很清楚的。」


「不一樣。感覺不一樣。」黃明璽第一次露出有點茫然的神色:「跟你們吵架

過一兩天就自己沒事了,跟她吵架,我卻每次都覺得要結束了,完了,這次一定會

分手了。真的好累。每次看她哭,我就在想,也許我們並不適合吧,也許有更適合

的人也說不定。」


又來了,那種錯置感又出現了,我下意識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鞋。沒穿反呀。這

裡面有什麼關鍵是我還沒摸清楚的,不過我已經感受到了。


我一下一下地晃著自己的腳,腳跟碰撞著排水溝的水泥溝壁。一時之間,又落

回沈默。工地裡依然坑坑坑地不曉得在敲打什麼,我們就這樣沈默的聽著背景噪音,

坐著發呆。


熱烘烘的午後,靜靜的社區,兩個無言的人。然後,我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我。


我跟黃明璽都很詫異的回頭,發現是我媽。她臉色照例不好看,皺著眉好像很

不贊成的樣子。「小瑜,妳在這裡幹什麼?妳學長來找妳,說是跟妳約好的,在家

裡等。我打電話去張家問,他說妳出來很久了,我以為妳會直接回家……」


「我哪有跟誰約好?」我莫名其妙的反問。隨即想起之前王家康打來的電話,

連我也開始板起臉。「我沒有跟誰約,是他自己隨便講的,我哪知道……」


「反正人家都來了,妳也回去招呼一下,把客人丟在那裡像什麼話?」我媽硬

硬的說完,有點譴責似的看我們一眼,然後就轉頭準備回家了。「快點回來,妳約

了人也不先跟我說,晚飯要不要留下來吃也不知道,我什麼都還沒弄……」


「我沒有約他啊!」我的聲音陡然拔尖:「根本不是我約的,他自己擅自決定,

關我什麼事!哪有人這樣的!」


「不可以這麼沒家教!」我媽氣呼呼的回頭丟下一句:「快回家去招呼一下!

我不管你們怎麼講的,人家來了就是客人!」


「我……」


「既然有人在等妳,就趕快回去吧。」黃明璽已經站起來,拉了我一把,低聲

對我說:「妳這樣子又會跟妳媽吵起來,何必。回去啦。」


有一堆東西塞在我喉頭無法順暢,很多要解釋的卻講不出來。黃明璽眉眼間有

著清楚的落寞,就像之前我們看到周吉美時的神色。


我突然懂了。像電光一閃那樣。周吉美的淡漠生疏是對於過去情誼的全然否定,

而我呢,我又在不經意之間對著我的好朋友們做過什麼?是不是我也曾經—甚至此

刻都還在進行中—讓他們有過相同的感覺?


「我真的……我沒有……」


「沒關係的,妳先回去吧。反正我要講的也差不多講完了。」說著,黃明璽就

打算要離開,很瀟灑的揚了揚頭,長髮聽話地從臉畔滑開落在後面。


他才提起腳步,我卻來不及多想的就伸手拉住他。他的神色太過抑鬱,我實在

沒辦法就這樣讓他走開。「你聽我說,我……」


「我真的沒事了。妳去忙吧。」


他的手臂從我掌心緩緩而堅持的掙脫,隔著T恤,堅硬肌肉的觸感還留在指間,

他已經退後了幾步。然後淺淺笑了一下,轉身。


我只能目送他高大而健朗的背影離開。而我強烈的感覺到,那個小小的,穿著

制服的男孩,還躲在他身體裡面不曉得哪裡,肩膀微微聳動著,半晌,才用手背狠

狠地抹了一把臉。


從小到大,從以前到現在,他似乎始終沒有讓我看見,他最難過的時候,自己

的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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