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1
時間: Fri Jul 12 13:28:15 2002

丟了垃圾之後我們轉回頭,才走沒多遠,爸爸突然就推了一下我的肩。我本來

看著地下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忽前忽後的,被他一推就很疑惑地抬頭。


然後順著爸爸略抬了抬的下巴方向看過去,一個沐浴著路燈光的身形站定在我

們面前不遠處。略偏頭,他笑了。長長的髮就披過臉龐,他順手撥到後面。


「明璽,你頭髮太長了吧。」我爸很和氣地說著。「再幾天就要考試了,準備

得怎麼樣?」


「還好,考了才知道。」黃明璽還是笑著,一口白白的牙在夜裡燈光下還是那

麼明顯,他聳聳肩很無所謂似的回答:「陳叔叔,你們出來散步啊?小瑜什麼時候

回到家的,張至理也回來了嗎?」


「對啊。」我爸對他點點頭,看了在旁邊始終沒有開口的我一眼,然後說:「聯

考加油。我先回去了,你們不要聊太晚。」


我爸走後,我們之間彷彿突然被關掉音量一樣,一片死寂,沒人想開口。我的

視線始終在他下巴和襯衫第一顆鈕扣間游移,不知怎地,就是沒辦法抬眼往上看。

他已經及肩的髮,深刻的輪廓和頹廢疲累的氣氛,都讓我覺得陌生。非常非常的陌

生。好像我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一樣。


「張至理跟我說妳變瘦又變漂亮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被雷打過,頭殼壞去。」

還是黃明璽帶著笑意打破沈寂:「我說變瘦我相信,變漂亮我絕對不信……」


「誰要你相信啊!」我忍不住頂回去,給他一個白眼。他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好久不見了,妳好嗎?」笑完之後總算比較不那麼彆扭了。他走近來偏著頭

打量我一下。「嘿,妳看,我的頭髮真的快要跟妳的一樣長囉。」


「這有什麼好驕傲的!」我忿忿地瞪著他。


他只是微笑。笑著笑著,突然又嘆口氣。「好久沒被妳罵了,還有點懷念呢。」


你就一定要講這樣的話嗎?我只是默默的想著。


幸好看我不搭腔,他聳聳肩又換了話題:「張至理也回來了吧?他最近好像有

點麻煩,打電話給我好幾次都講得不清不楚的,我家裡又囉唆……你們要來陪考嗎?」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清清楚楚的雙眼皮,淡淡的黑眼圈,一年補習班重考的生

涯磨鍊下來,輪廓沒有什麼大改變,但是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眉宇之間淡淡

的疲倦好像怎樣都消不掉洗不去,讓他以前的浮躁都沈穩下來。相對的,以前那種

會發亮的神采也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慵懶的氣氛。


「你,需要我們陪考嗎?」我只是簡單的這樣問。定定的看著他。


黃明璽只是一愣,迎接著我的注視,他沈吟了幾秒鐘。從小培養的默契當然不

可能那麼簡單就消失,他很清楚我在問什麼。


「嗯,我女朋友她……自己也要考試。」他掉開了視線。「妳……你們反正在

家如果沒事,出來也好。看你們吧。」


他還是依著舊時習慣陪我走到我家門口。我只是很簡單地祝他考試順利,沒多

說什麼的揮揮手就道別了。進到客廳我爸媽一起抬頭看我,害我覺得全身都不自在,

好像剛剛做過什麼壞事一樣。


「明璽頭髮還是沒去剪?」我媽的口氣裡滿滿的都是不同意:「男孩子留那樣

的頭髮像什麼話,要是他是我兒子,一定抓來打死。」


「奇怪,明璽這個孩子,明明從小就長得好又聰明,怎麼現在……」我爸很少

發表這類評論的,今天晚上也忍不住搖著頭多說了幾句。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2
時間: Fri Jul 12 13:40:10 2002

我一點都不想搭腔,只是靜靜的穿過客廳往自己房間走。我媽在我背後喊過來:

「小瑜啊,剛剛張至理打過電話來,還有一個說是妳學長的,我問他要不要留電話,

他說不用了他會再打……」


然後我聽到我媽突然壓低了聲音跟我爸抱怨起來:「才回來幾個小時電話就這

樣追著跑,交男朋友也不跟我們講一聲,她一個人在台北誰知道都在幹什麼……」


我在走廊裡駐足,一面靜聽著媽媽不滿的咕噥著,一面嘴角就浮起無法克制的,

淺淺的,冷冷的苦笑。


我們之間的信任,真的那麼難建立嗎?還是,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幹嘛還是這麼容易被這種事情給影響,還是這麼容易就心情一沈。


順手抓起走廊轉角的電話話筒,打過去給張至理。他來接電話的時候聲音有點

怪,聽起來好像被水泡過一樣悶悶的。


「我剛遇到黃明璽,他問我們要不要去陪考。」我很沒樣子的伸長了腳高高擱

在書桌上,享受著自己的空間與清爽的中央空調:「他的頭髮好長,我真懷疑他爸

怎麼會讓他留這麼長的頭髮。他到底唸得怎樣你知不知道?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問

他這種問題……」


「雪莉死了。」張至理完全都沒有在聽我講話,只是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


「你說什麼?雪莉怎樣?」我聽是聽見了,只是還沒有辦法落實這句話的意思,

所以只是呆呆的反問。


「死了。」


沈默了半天,我用很緩慢的動作把腳放下來,坐正,從震驚中略略恢復,才找

到一個可以問的問題:「什麼時候?」


「好像上個月吧,都沒有人告訴我。」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茫然。「怎麼會這樣?

歐巴桑說牠到後來生重病,叫聲好可憐,獸醫給牠打針讓牠安樂死。我怎麼都不知

道?她還說已經火化了,狗屋跟骨頭跟吃飯的盆子通通都丟掉了。我家好像從來沒

養過狗一樣。怎麼會這樣?」


「張至理!喂!你聽我說!」我越聽越害怕,張至理一點都不像以前那個冷冰

冰的什麼都成竹在胸的他,只是重複著「怎麼會這樣」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從後腦

勺一直冷上來。「生老病死,不管是人是狗,自然界本來就是這樣。雪莉也老了,

終究會有這一天呀!你在問什麼?」


電話那頭是一片死寂。只聽見他的呼吸聲。


「我不知道。我有點混亂。最近發生好多事情,都讓人想不透,讓人覺得很累。」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承認自己的軟弱與疲倦,不知道為什麼,我越聽越覺得恐怖。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出來走一走好不好,我們去陪考。」我簡直是在懇求他。他現在這個樣子悶

在家裡絕對不是上策,何況拖他去陪考的話我們至少還有個黃明璽當墊背的,雖然

我不知道現在的黃明璽還是不是「我們」之一。


每個人的路都分開了,我們在自己的路上遙遙相望,在困境時也還是希望能夠

伸出幫助的援手,不過已經分得太遠的路似乎不會再有重會的一天,我只能像看著

從指間消逝的流沙一樣,毫無辦法地看著身邊的人慢慢走上他們的命運之路。


也許還能看到對方身影,不過,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互相扶持了。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3
時間: Tue Jul 16 14:28:59 2002

說是去陪考,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考生肅穆緊張如臨大敵,我們這些早一

年上岸的根本就是幸災樂禍不痛不癢。中午太陽正吃人的時候才勉強送個便當過去

給黃明璽,他神色匆匆隨便吃了一點就放著,開始翻下午要考的科目。我死活都要

拖出來的張至理一直都有點恍惚的樣子,三個人也沒講什麼話,黃明璽進去考試之

後,我跟張至理就在外面閒逛。樹蔭底下都是陪考的家長與親朋好友,聲勢浩大的

又是涼椅草帽又是報紙雜誌一副要長期抗戰的樣子,我們這種業餘的就甩著袖子晃

了一圈某某商專的校園之後又晃出來。


「現在要幹嘛?」站在車如流水馬如龍,還有攤販、補習班代表和佔去半個人

行道的機車中間,手上都是解答跟考前猜題等廢紙,被剛進七月的大太陽給晒得頭

頂冒煙,我不知道要去哪裡。


「回家吹冷氣。」張至理想了幾秒鐘,這樣決定。


「那黃明璽怎麼辦?」我雖然很有義氣的隨口問了一下,不過腳步一點兒也沒

遲疑的就跟著張至理走。開玩笑,這麼熱的天氣,隨人顧性命比較要緊。


「管他,他在教室裡考試,又不用晒太陽。」


在張至理家我們無聊到把補習班工讀生發的解答拿出來看,看著看著一人一枝

筆的埋頭做起題目來。事隔不過一年,我居然覺得自己的數學退步到白癡的程度,

奇怪那些題目我以前真的都會做嗎?我高中時候的成績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一年前

面對聯考的從容與篤定到底是因為麻木還是胸有成竹?我一面咬著筆桿苦思一面不

得其解。


做完之後連算分數都不敢,直接揉成一團打算丟進垃圾桶。張至理抬頭問:「妳

有幾分?」


「不知道,我不想算。」我把紙團隨手一塞,探頭過去看張至理的。「你的呢?」


「大概八十四分,退步了。」張至理揚起他的答案給我看,計算紙上面整整齊

齊列出算式和過程,讓人有罵髒話的衝動。


八十四分?他這樣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面看電視吃零食喝冰茶一面寫就有八十四

分,今天進考場的十萬考生大概都會想要砍死他。我把自己的那張更用力的捏成一

個小球直接丟進了垃圾桶。


當張至理在冷氣房裡把今年七科考題全部做完還順手訂正了三、四個補習班速

成解答的錯誤之後,黃明璽考完了。因為隔天他女朋友還要考社會組其他科目,所

以他考完那天傍晚之後就跟我們在一起混。考得怎麼樣我們都沒有問,不過看他臉

色沒有太好,想必不是多麼令人滿意的成績。


空氣中悶著一股快要下雨的熱氣,那種熱法好像是液體一般在身周流動,一出

了有冷氣的地方就讓人覺得窒息。果然一入夜之後就在幾聲雷響與閃電之後開始下

大雨了,我們哪裡都不能去,只能困獸一般在張至理家等雨停。


「喂,你……要不要講一講那個學姊的事情?」黃明璽很顯然是想要把注意力

從聯考這件事上面轉移開,所以懶洋洋的在沙發裡癱著時,他突然這樣問。


張至理一面吃西瓜一面在看報紙,聽到這問題,先是一愣。頭也沒抬地冷冷回

答:「有什麼好講的,反正她覺得我是個俗辣。」


我跟黃明璽同時噗嗤一聲笑出來。果然三個臭皮匠還是勝過一個諸葛亮。這幾

天只有我跟張至理相處的時候,我老想著要跟他講點什麼,卻是話到口邊都卡住了。

熟到一定的程度之後,好像有些話就是講不來,刻意要講會很古怪很肉麻,可是看

著他那個頹廢疲懶的鬼樣子,說不擔心也是騙人的。此刻多加了一個黃明璽,不是

我說,情況就樂觀許多,至少我不用一個人在這裡覺得壓力好大。


被我們一笑,張至理只是抬頭很冷漠的掃我們一眼,又繼續看他的報紙。黃明

璽大概是打定主意要問出點什麼來,他稍微坐正了,俯身向前,長髮就滑落在臉畔,

從側面看過去,只看得見他挺直的鼻。他笑吟吟的問著:「說說看嘛,你們怎麼認

識的,她又為什麼拒絕你?」


「我不想說。」張至理聲音平平的丟個釘子過來給我們碰。


「不是你自己說這次回來要跟他談一談的?」我在旁邊簡直不敢相信:「現在

要問你,你又什麼都不說,這算什麼?」


「我現在不想說了可以嗎?」張至理很暴躁似的把報紙嘩啦一聲翻過去,翻得

太猛那張報紙當場攔腰破掉變成兩張。


「你鬧什麼脾氣啊!」我氣不過,還來不及思考就罵了起來:「大家好不容易

有機會都在這裡,有什麼話幹嘛不講出來?」


「好不容易有機會?這是誰的錯?」張至理冷笑。「動不動就鬧脾氣的人,只

有我嗎?妳也好不到哪裡去吧!說風就是雨的,不高興起來臉色還不是擺給大家看,

要妳打通電話見個面好像什麼恩典一樣,妳還敢講別人?」


「你……」被他這樣一數落,我氣得講不出話來,只能指著他咬牙切齒,一肚

子的火。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4
時間: Tue Jul 16 14:30:05 2002

「火氣都這麼大幹什麼,講沒幾句話就吵?」黃明璽來攔,他對我使個眼色要

我閉嘴。「妳就讓著他一點,他最近心情不好妳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就是知道才要跟他聊,要不然我幹嘛不回家睡覺,要在這裡被他

罵?」我依然憤憤不平著。


「要回家就回家,沒人留妳。」張至理把剛剛還在看的報紙隨手一摔,散得滿

地都是。「反正你們兩個本來就是一夥兒的,要走就一起走!」


「你講話幹嘛這麼衝?我們哪裡惹到你了?」黃明璽的臉色也開始陰沈,他本

來也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我也只是問一問而已,有什麼事情大家一起談一談

也許有幫助啊,誰沒有不順利的時候?你這樣把脾氣發到我們身上,有什麼用?」


「你什麼時候追女生不順利過?」張至理把頭撇到一邊,很不屑的樣子:「從

以前到現在,你身邊的女生是一大把讓你挑的,你什麼時候有過挫折?你什麼時候

要追誰追不到過?講得好像真的一樣。你能幫我什麼忙?」


黃明璽的臉色已經跟張至理的差不多一樣難看,他緩緩的吸氣吐氣著,好像在

壓抑什麼一樣,半晌,才悶著嗓子說:「你不用這麼諷刺。要說沒挫折,你張至理

還真是名列前茅。別人讀書讀得要死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別人打工存錢的時候,

你又在幹什麼?有的人一輩子沒坐過BMW的車,一輩子買不起房子,重考三次還沒

有大學唸,你才大一就通通都有,還都是最好的,你到底還在不滿什麼?還要抱怨

什麼?」


到這個時候我就只能托著腮看他們兩位男生吵架了。本來一肚子火的是我,此

刻我居然覺得氣慢慢的消了下去。


這就是一種發洩吧。我們在外面也許都是悶得叫人受不了的葫蘆,但是在這裡,

可以吵得起來,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偌大的客廳裡有一刻的寂靜,三個人都各自冷著一張臉,沒人開口。外面雨勢

盛大,嘩啦啦的打在玻璃窗上好像炒豆一樣。歐巴桑嘰哩咕嚕抱怨著過來關窗,看

我們撐在那裡都不講話,她也沒說什麼,只是叫我們要把她切的水果吃完。


歐巴桑拖著腳步走開之後,黃明璽撥了撥他的長髮,盡量輕描淡寫的重新開口:

「反正,你不要忘了,你值得別人羨慕的地方很多……」


他還沒講完就被張至理有點粗魯地打斷。「你也一樣啦,不用說我。」


「你今天是非吵架不可嗎?」黃明璽剛剛努力壓下去的脾氣又被勾起來,嗓門

又粗了。「好好跟你講都講不通,你到底要怎樣?」


我說過了,本來大家就都不是好脾氣的人。在場的三人要比彆扭,是絕對不分

高下的。


「幹嘛大小聲啊,要打架是不是?」張至理略抬下巴,又是那個跩得讓人很想

揍他的態度:「來啊,誰怕誰!」


「要打就快點,我不能太晚回家,我媽會罵。」我還是老姿勢,把手肘擱在膝

蓋上,托著腮,閒閒的在一旁煽風點火:「要不要幫你們清場?桌椅搬到旁邊?還

是你們要去院子裡打?現在外面在下雨喔。」


兩位男士都用那種可以殺死人的眼光瞪我。我聳聳肩。


「我偶爾會想,你們兩個吵架會是什麼樣子。」我說。「結果也一樣幼稚嘛。」


「我就是幼稚,我就是沒長進,可以嗎?」沒想到黃明璽是認真的,他猛然從

沙發中站了起來,抓起他的背包就往外走:「我趁早回家好了,免得在這裡惹人嫌!」


「你幹嘛啊!」我很詫異地看著一臉不高興的他:「我只是說說……」


「真的只是說說嗎?」黃明璽背對著我們,低低地說:「我已經不知道聽過多

少次妳嫌我幼稚了,如果我今年好狗運可以矇上一間大學唸唸,可能以後會比較不

幼稚吧。畢竟我不是大學生,跟不上你們的程度。」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冒著大大的雨,走了。


「他……」我根本傻眼,指著門口,好半天才回神,很不可置信地對張至理說:

「他居然就這樣走掉了!」


「換成是我,我也會走掉,妳的口氣很爛妳知不知道?」


真正是作賊的喊捉賊,他老大一整天陰陽怪氣的講沒兩句就地雷爆炸,現在又

回過頭來怪我?我整個晚上的不爽與鬱悶終於忍無可忍,對著張至理就口不擇言的

大吼大叫起來:「我的口氣不好?我的口氣有比你不好嗎!你不爽就不要聽!你也

可以走啊!」


「這是我家,我能走到哪去?」他冷冷地說。


「好,我知道了。」我氣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那我走可以了吧!」


「要走,就通通都走好了!」拉開客廳大門,衝進雨裡之前,我只聽到張至理

在我身後這樣吼叫著。


說實話我一出大門被豆大的雷陣雨一陣劈頭亂打,心中就立刻湧現類似後悔的

情緒。但是我都已經衝出來了,再回去像什麼話?所以我只是悶著頭往我家方向跑,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把華麗絢爛燈光中寂寞空洞的張家狠心丟在腦後。


反正吵架又不是第一次,吵完就算了吧,明天起來就沒事了。我當時是這樣理

所當然心安理得的料想著的。


當然後來的事情證明,我的料想是錯了。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5
時間: Wed Jul 17 21:32:38 2002

淋了一場雨回家被媽媽唸到壞掉之後,我在家裡每天就是躺在沙發上看著窗戶

外面透亮的陽光,一面覺得好無聊。天氣這麼好又不出去玩,跟我媽大眼瞪小眼的

結果就是,把剛回家的一點喜悅與珍貴給提早消磨殆盡,我們母女倆又開始對對方

這個也不順眼那個也挑剔起來。


我其實也沒怎麼多想,直覺大家氣都該消了,畢竟我都沒事了呀。得到此推論

之後就很自然地拿起電話打。也沒什麼要講的,就是一個習慣動作而已。


「明璽跟朋友出去玩了,要後天才回來喔。」黃家媽媽這樣對我說。「小瑜妳

有機會要幫忙問問看他到底考得怎麼樣,好不好?」


掛了電話我突然有種很莫名的酸意充塞在胸口。原來,原來他已經不需要我們

這些擋箭牌了嗎?他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我們以外的朋友」出去玩了?


當然下一個步驟就是打給張至理。結果也不在。來接電話的歐巴桑聲音很煩惱

的樣子:「不在家好幾天了。要走的時候什麼都沒講,我以為他跟你們出去玩,他

爸爸媽媽打電話回來問,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一種奇怪的直覺突然抬頭,可能是因為幾天前吵的那場架吧,不

歡而散的緣故,讓我很敏銳地感覺出有什麼不對。「他走的時候有沒有帶什麼東西?

什麼都沒講?」


「沒有,我以為他出去吃飯,結果整天都沒回來,台北那邊也沒人接電話,手

機也都沒開。」歐巴桑訴苦:「我又不敢打到妳家問,怕是你們幾個又一起出去沒

跟家裡講,那我問了妳就會被妳媽罵……」


「歐巴桑我都唸大學了,我媽不會這樣了啦!」我有點啼笑皆非。父母的管教

方式影響到的又何止是小孩一個人,連周邊鄰居朋友通通都以此調整態度與行為,

而效果通常都是慢慢才彰顯出來,影響到的範圍與深度也不是一眼就看得到的。


「他有跟你們連絡的話,要趕快告訴我啦。」歐巴桑還是唉聲歎氣。


好,居然這兩個人都丟下我自己跑去玩了。被遺棄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

幾天前吵的架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力道,我在那天晚上出門被雨淋過之後就已經

後悔了,還硬撐著賭了幾天的氣,回頭一看,後面根本沒有人,他們自顧自的都忙

自己的事兒去了,連通知都沒有通知我一聲。


我們的世界早已分開,剩下唯一的一點聯繫是舊時的情誼與默契,以及「鄰居」

這層關係而已。在這些都被視為次要或不重要的時候,各走各路好像變成理所當然。


突然覺得好寂寞。


其實我又有什麼資格說別人,我在台北的時候還不是一樣,把他們丟在門外。

友情的經營也許不如愛情那麼需要全神貫注,但是三天捕魚兩天曬網的結果,就是

不能繼續要求對方依然像舊時一樣。舊時,以前,我們天天見面朝夕相處,禍福與

共,還有著共同的目標與方向。而此刻,軌道早就已經分歧,又怎麼能期盼什麼都

不會改變、或改變成我所喜歡的樣子呢?


悶上加悶,悶得我好想回去上學,好想跑操場。我家附近唯一可以算是運動設

施的籃球場已經被挖成工地,現在我就算要跑步也不知道去哪跑。在社區裡面跑可

能還沒出我家巷子就被抓著問到煩:「小瑜妳要跑去哪裡?」「小瑜妳趕時間嗎?」

「發生什麼事了妳要用跑的這麼急?」啊光想到就沒力。


然後張媽媽的電話到了。


「小瑜,張至理呢?」張媽媽劈頭就問,非常言簡意賅連寒暄招呼都沒有,但

是奇怪的是也不會讓人覺得沒禮貌什麼的,大概因為她嗓音裡面深深的疲憊吧。


「我不知道,這幾天都沒看到他,也沒有跟他連絡。」我硬著頭皮照實說。心

裡那種不太好的預感又慢慢加強,加上莫名其妙又想到寒假他撞車的事情,就覺得

還是老實跟張媽媽講好了,因為這次好像真的怪怪的,不是鬧脾氣那麼簡單而已。


「你們沒有一起出去玩?他沒告訴妳他要去哪裡?」張媽媽媽沈默一下,然後

繼續問。「會不會是跟黃明璽在一起?剛剛聽說黃明璽也出門去了好幾天。」


「我想不會。他們應該不是在一起的。」很難解釋,我就是有這樣的直覺。那

天晚上是我看過黃明璽跟張至理吵得最兇的一次,他們會在隔天馬上前嫌盡釋的一

起出去玩?別鬧了。


講講,張媽媽客氣地道了謝。「有跟妳連絡的話,麻煩打來告訴我們歐巴桑。」


抱著一絲絲明知不可能的希望,那天晚上我不斷的打著電話。張至理台北的住

處、手機、甚至是黃明璽那邊……一直到深夜,才好不容易跟黃明璽講到話。他剛

剛回來,好像不太想跟我多說的樣子:「幹嘛,找我有急事?」


我顧不得他的態度了。「有。張至理呢?有沒有跟你在一起?」


「沒有。」黃明璽停了幾秒鐘,隨即很正確地做出判斷:「幹嘛,他失蹤了?」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6
時間: Wed Jul 17 21:33:32 2002

「對,這次連他媽媽都出馬找人了,沒人知道他在哪裡。」我很急躁地踱著步,

不知道怎麼解釋那種湧到胸口的煩悶感。「他在台北好像也沒什麼同學朋友……」


「他在台北有房子住,會不會在那邊?」黃明璽推論著。


「打過好幾次電話去沒人接,也請管理員去看過,說是沒人,車子也不在。」


「說不定是人在裡面,不想接電話。」


「那車子呢?車子總該在吧?」我走來走去都快撞牆了。「何況他要閉關幹嘛

跑去台北閉,關在家裡一樣沒人鳥他啊。」


「妳講話不要這樣子,什麼鳥不鳥的。」黃明璽語帶責備:「張至理再這樣搞

下去有一天會自食惡果,老是這樣失蹤好幾天不連絡不出現,搞不好被人家綁架了

還是怎樣的丟在深山裡面,大概要一個月以後才被發現吧。」


「喂!」我一陣心驚,毫不考慮地吼了起來:「你講那是什麼鬼話啊!」


聲音太大引得我媽皺著眉從房間探頭出來,給我一個很難看的臉色,我趕快抱

著電話轉身裝作沒看見。


「他苦戀的那個學姊賴姍姍不是住台北嗎,我想他是回台北去了沒錯。」黃明

璽想了一下終於還是講出點有建設性的話:「找人去他台北住的地方盯著,應該可

以堵到人。」


結果打去張家提供這個點子的時候,歐巴桑很困擾的樣子。「我們有請大廈管

理員上去看看啊!那個先生好像覺得很煩的樣子。人家在上班也不能一直幫我們等,

小瑜妳去看一下好不好?」


「啊?我去?」我被這個莫名其妙的轉折嚇一大跳。「張媽媽他們為什麼……」


「張太太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新加坡,張先生人在高雄。」歐巴桑顯然也是束手

無策才出這一計:「妳找到張至理叫他快點跟家裡連絡一下啦,不要老是這樣……」


「跟家裡連絡?家裡大人都不在,也都不管他,要連絡什麼?」我終於忍無可

忍:「小孩都快失蹤了,他爸爸媽媽怎麼都不關痛癢的樣子!」


歐巴桑只是一直嘆氣。「他家的人都這樣,忙得要死,妳怪誰呢?」


不管是義氣還是對張家大人的不滿,抑或是真的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預感逼得不

得不上路,我媽那邊隨便編個理由說要查成績,就帶著錢包跟歐巴桑給我的鑰匙,

一個人坐上了北上的車。


到了台北接近中午,我逕自換車來到張至理住的地方。他的房間看起來不像很

久沒人住的感覺,看來黃明璽的推論是正確的。


本來以為等一等看有沒有奇蹟出現的,結果我在那裡玩電腦看雜誌混了一整個

下午,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倒是給我找到他桌上的通訊錄,一看到護理系三個字

就眼睛一亮抽出來翻閱。


在大三那一區翻到賴姍姍的時候,我對黃明璽的感謝簡直如山高、如海深。想

也沒多想的就死馬當活馬醫,很冒昧的打過去。


「妳找誰?」接電話的女生口氣不太好,很不耐煩。


「賴……賴姍姍?」我一時之間還以為打錯了,嚇得我開始口吃。


「我就是啦,妳是誰?」對方還是很兇,一副再不快講我要掛電話的樣子。


「我,我是張至理……張至理的朋友,想請問妳……」


「妳為什麼會有我的電話?為什麼會打來找我?」還沒講完,賴姍姍就霹哩啪

拉罵了起來:「是不是他把我的電話到處給別人?妳是他女朋友嗎,打來查他的行

蹤?告訴妳,他已經在我家樓下好幾天了,拜託誰快點叫他走好不好,我出入都會

看到他,很困擾妳知不知道!我沒有時間陪大少爺玩遊戲,我每天要打工還要家教,

為了他的關係還要被家人罵,他到底能不能成熟一點,多幫人家想一想行不行!」


我被罵得狗血淋頭之際卻有一絲欣喜,終於找到了這個混蛋,原來又在搞這一

套。狗改不了吃屎。「哦,嗯,妳說得對,他就是這麼任性沒錯,沒錯。」


對方一聽我這麼乖巧同意,當場也有點卡住。「我是說,我的意思是……他這

樣勸也勸不聽,實在很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


「他一直在車子裡,晚上也不回家睡覺,幹嘛,嚇人啊?我已經拒絕過他很多

次了,他還是不走,是不是聽不懂中文啊!」


「那請問妳家,地址就是通訊錄上面這個嗎?」我趕緊問。「我過去找他好了。」


「妳還沒有告訴我妳是誰?」賴姍姍很戒備地問。


「我叫陳若瑜,我是他的……」


「哦!就是妳啊,那個鄰居兼同學兼青梅竹馬。」賴姍姍打斷我。「快來吧,

我會非常感謝妳的,快來把他帶走!」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7
時間: Fri Jul 19 14:12:22 2002

等到我好不容易找到位於巷子裡的賴姍姍家,付完計程車資,身上已經只剩下

一百塊加一點硬幣了。不知道這樣能不能算是破財消災,等一下一定要叫張至理吐

出來還我。


老實說景美雖然算是我們學校附近,我卻從來沒來過。只見小巷彎彎,從市場

旁邊鑽進鑽出之後,才看見很有嫌疑的門牌號碼。當然一眼就看見幾乎擋掉大半人

家巷子的那輛淺藍色 BMW ,和坐在裡面依然面無表情的張至理。他看到我出現好

像一點都不驚訝的樣子。


「喂,走了啦。」我過去駕駛座那邊敲敲窗戶。「快點,天已經要黑了,我再

不回家會被我媽砍。」


「誰叫妳來的?」張至理把車窗緩緩降下,眼睛裡的血絲、黑眼圈加好幾天份

的鬍渣渣,他看起來簡直像鬼一樣。


「你媽親自出馬打電話到我家,你說呢?」我扶著車門,有點不耐煩:「走了

好不好?人家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你在這裡露營也沒用,只是增加別人的困擾,

你知不知道?」


張至理還要強辯。「我只是把車停在這裡,根本沒有下車,這樣也犯法了嗎?」


「犯法是沒有,不過很礙眼而已。我剛剛跟賴姍姍講過電話,她拜託我把你帶

走,你覺得呢?」


張至理聞言就是一凜。「誰告訴妳她叫賴姍姍的?妳又怎麼找到她的電話的?」


「我們車上再講好不好,你載我回家啦,我身上已經沒錢了。」我開始打混仗:

「還有,先打個電話回去吧,你家歐巴桑有白頭髮都是你害的,她都快煩死了。」


張至理突然按住電動車窗的按鈕,窗戶緩緩往上升,我嚇了一大跳趕快把手一

抽往後跳開好幾步。「你幹嘛!要夾斷我的手啊?」


「妳說不說?」


「名字是黃明璽跟我講的啦!電話是在你書桌上面翻到通訊錄……」我還在不

可置信中:「你居然要夾斷我的手!我這樣大老遠的……」


「拜託,不要在這裡大喊大叫好不好,我們這邊地方小人又多,小心等一下被

潑水。」一個女聲在我身後響起,而我一看到張至理眼睛突然一亮的樣子,就八九

不離十的猜到了現在我後面一定有個叫賴姍姍的女生。


果然,一轉頭,就是她。個子很小,打扮也很休閒,還穿著拖鞋就下來了。頭

髮很隨便的紮成馬尾,眉眼都很嫵媚,眼尾還微微上揚,圓圓的臉蛋有點肉肉的,

牙齒不整齊甚至有虎牙。我仔細打量著這位讓張至理神魂顛倒的賴姍姍小姐,卻怎

麼看都看不出來有什麼特別迷人的地方。要我說,之前那些名字我都來不及記的所

謂女朋友,隨便挑一個出來都比面前的她漂亮身材好。


「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們很快就走。」我有點尷尬的解釋著。好像張至理真

的做了什麼壞事似的。隨即轉念一想,他做壞事又關我屁事!我幹嘛一副好像自己

殺過人放過火一樣!奇怪了!


「你們快走吧,不要再來了。」賴姍姍此刻講話口氣比剛剛在電話裡好一點,

比較沒有那麼氣沖沖的了,雖然還是聽得出來蠻不爽的。她轉頭對張至理說:「我

已經跟你講得很清楚了,我們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這樣了。人家你同學都來找你

了,你就回去吧。」


「嗯。」張至理只是很聽話的應了一聲。然後發動車子引擎,下巴往我這個方

向一揚。「喂,妳,上車了。」


就這樣?我當場傻眼。就這樣?那我到底為什麼大老遠跑來找人花盡盤纏回家

搞不好會被媽媽狂電,剛剛還差點要被處以斷手極刑?


「不要忘記你答應過我的事。」賴姍姍又加了一句。


「我知道。」


上車之後我還要很辛苦地把前座一堆塑膠袋或飲料空罐什麼的通通裝好然後丟

到後面去,這幾天張至理到底過著怎樣的日子可見一斑。他很沈默的開著車。


奔波了一整天到現在才開始覺得累,肚子也餓了。本來心情該是很惡劣的,不

過看著張至理落寞的神情,就是沒辦法認真生氣。好久以來,只要他們有沮喪失志

的時候,我也不會好受,好像自己也遭受打擊一樣,無法置身事外。這樣的牽扯與

連結其實一點都不有趣,也擺脫不掉,在某程度上來講,我慢慢才發現,他們幾乎

已經是我的手足兄弟。


這就是外人不能理解的部份吧。像方學文,我那所謂的前任男友,他雖然認識

我們,卻無法想像這樣的情誼。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8
時間: Fri Jul 19 14:13:08 2002

「喂,你……」我清清喉嚨。「你不會肚子餓嗎?」


張至理搖頭。


「要不要先打電話回去?你家在等你的電話。」


「人都要回去了,還打電話幹什麼。反正等一下就到了。」他嗤之以鼻。


「對了,剛剛賴姍姍說,要你不要忘記答應過她的事。什麼事?」我實在按捺

不住好奇,就問了出來。


張至理不肯說。「妳管那麼多幹嘛。」


「說嘛!」我想我今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問兩句應該不算過分吧。「到底

她要你答應她什麼事?不要再去糾纏她?死心?遠離她?」


果然請將不如激將,我認識張至理不是一兩天了,這招絕對有用。張至理氣不

過,忿忿回嘴:「車禍!她要我答應她開車小心,絕對不要再出車禍!」


原來他們是這樣開始的。張至理寒假出過車禍,開學之後頭上還有傷,某次在

男二樓下吃飯的時候這位賴姍姍學姊剛好坐在附近,學姊好心提醒他傷口該重新處

理一下不然會化膿,一聊之後就認識了。


「原來她也蠻關心你的嘛!」我很驚訝。「我聽她講話的樣子,還以為她恨死

你了呢!」


「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張至理還是那樣冷冷的,板著一張臉,好像在描述一

件跟他無關的事情一樣。「我從來沒有認識過能跟我談這麼多的女生。那時候她有

男朋友我也有女朋友,後來是她跟男朋友分手,我們才越走越近的。」


張至理的話讓我覺得莫名其妙的氣悶。從來沒認識過能聊這麼多的女生?那難

道我其實是男的?


「好啊,越走越近好啊,那為什麼現在……」我很不爽地反問。


「她知道我想追她之後就退縮了。」張至理停了一下。然後很快看了我一眼,

眼神非常困惑。「我真的不明白。我們之前明明可以一講電話就兩三個小時,什麼

都講,非常投契的。為什麼後來我想更進一步的時候,她完全不願意?」


「你紀錄太爛了,花心。」我聳聳肩。


「我告訴過她那些都不是認真的,為什麼她不相信?」到此刻張至理已經像是

在喃喃自語了。「我不信我們之間只有這樣,我們明明可以在一起的。」


「先生,不要這麼一廂情願。你已經快要構成騷擾了你知道嗎?」我嘆口氣。

「而且拜託你不要什麼都不講就這樣跑掉,你家裡……」


「我家裡會怎樣?根本不會怎樣好不好。妳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家狀況是

怎樣妳應該很清楚。」他不耐煩地打斷。


「對了!」不是第一天認識沒錯,不過講到認識多久這件事我就有意見了。我

大叫一聲。「你給我解釋一下,我之前跟賴姍姍講電話的時候,她為什麼說我是你

的『同學兼鄰居兼青梅竹馬』?你跟她講過我?」


「講過啊。」張至理輕描淡寫想混過去。「有時候聊到以前的事,會講到。」


「誰跟你青梅竹馬?你有病啊?」我翻白眼。「你是國二才轉來的好不好,我

們從那之後才同學啊!青梅竹馬不是這樣算的。我小時候又不認識你!」


張至理沈默了。車子繼續平穩地開在已經開了燈的公路上,燈影在窗上一盞盞

的掠過。


半晌,他才略瞇著眼睛,很平淡地說:「妳大概不知道,像妳跟黃明璽這樣的

感情,有多少人羨慕吧。我就是其中之一。妳說得對,我是國二以後才認識你們的。

在你們之間,我怎樣都是個外來者。」


我被他這幾句話講得大腦一片混亂。張開嘴又閉上好幾次,才找到自己的反應:

「你……為什麼這樣說?我以為……我們……我們三個……」


我以為我們三個一直是一夥兒的啊。


他搖搖頭,嘴角浮起淺淺的,帶點嘲諷的笑意。「妳也不懂,對不對?你們之

間的默契是誰也沒辦法介入的。我跟你們都熟,所以我看得更清楚。妳也許不知道,

我一直都很羨慕你們兩個。我也希望有個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我們……可是……」我很困惑。「我們不是一直都……都是……」


「哈。」還是那絲冷冷的笑掛在嘴角。「還是有差別吧,妳自己應該知道。」


我開始因為心虛而有點發冷,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車裡冷氣開太強了。我真的

完全不知道張至理的想法是這樣的。太驚訝了。以致於講不出話來。我只是愣愣的

微張著嘴巴,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己一臉蠢相。「為什麼……」


「所以我說妳不明白。姍姍就非常理解。她是第一個讓我覺得我講話能夠被完

全理解的。」張至理平平說完,就不再開口。任由沈默在車子裡面如同夜色般越來

越深重。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29
時間: Mon Jul 22 20:46:40 2002

回到社區,晚飯時間都已經過了很久,張至理把車開到我家門口,沒有熄火,

引擎聲低低的。一路都壓在我們之間的沈默還是沒能化解,我跟他的表情都很呆滯。

相處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回頭檢視彼此之間的情份,居然讓人覺得無比的沈重與僵

硬。原來,我的一廂情願也跟他不相上下。


我一直以為我跟張至理黃明璽之間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默契,有著有難同當有

苦同嘗的義氣。然而他今天很清楚地告訴我,在我們之間,他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那我的一切擔心與憂慮又是為了什麼。再怎麼生氣再怎麼惱怒,也從來沒有懷

疑過的這種信心,又算什麼。


難過與沮喪簡直是筆墨無法形容。從小到大認定且堅信的什麼東西就這樣硬生

生崩解,如同心愛的玻璃擺飾或馬克杯被打碎,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


他們是我在慘澹蒼白的青春期中最親密的戰友與同伴,環境的阻隔與分離都不

會讓我難過至此。了解到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太美這樣的事實,卻才真是赤

裸裸的令人無法忍受。


坐在車子裡繼續撐著,誰都不好過,卻是誰也不知道怎麼解決。這次我甚至覺

得就算把黃明璽找來也沒有用了,誰來都沒有用,裂痕已經出現,要徹底的碎掉根

本只是時間的問題。


「妳知道雪莉……」張至理直視著面前墨黑的夜色,緩緩開口打破沈默,話題

卻是天外飛來的一筆:「雪莉是我十歲的生日禮物,我爸叫司機去買的,帶回來的

時候還是小狗,連走路都走不穩。」


「噢。嗯。」我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地馬上想起雪莉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長長的

毛,和呲牙咧嘴地糟蹋那幾個橡皮玩具或網球的模樣。總是乖乖讓我摸他的鼻子,

安靜地偏頭看我們或吵架或談笑的,雪莉。


「我媽媽那時還對我說『雪莉就當你妹妹吧』……」張至理顯然也陷入了回憶

之中,他略瞇細帶著血絲的眼睛,慢慢繼續說。


啊,妹妹。以前的黃媽媽在醫院病床上,瘦削的臉上黑幽幽的兩顆大眼睛都凹

陷下去,勉力微笑著摸摸我的頭對我說「明璽沒有妹妹,小瑜妳就當他妹妹好了!」


然後莫名其妙地,我的鼻腔突然充滿嗆人的酸意,眼眶也熱了起來。


「我這幾天都在想,雪莉死了以後什麼都沒有了,要是不講的話,好像誰也不

會記得我家曾經養過狗。那如果我現在死了呢?有誰會記得我,有誰會像想念牠一

樣的想念我?」張至理扯扯嘴角很諷刺的笑了笑。「不要怕,我並不是想自殺。我

只是一直想到這個問題而已。」


「你爸爸媽媽都會很難過的吧,還有歐巴桑,還有我們……」我盡量不要洩漏

出鼻音,不過一講話就覺得鼻水開始奔流,只好用力吸一下鼻子,張至理好像一點

都不意外似的依然直視著車頭方向,沒有看我。


「國一的時候我有一天補習回來,在家裡客廳看到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女生。

小女生才上幼稚園吧,長得很可愛。」張至理繼續說著,語調依然平板無起伏:「那

個女的很親切的跟我聊了幾句,還叫那個小女生要叫我哥哥。我不記得她們後來是

怎麼離開的,但是我媽回來之後跟我爸大吵一架,他們把主臥室裡面能摔破的東西

都摔破了。進去打掃的歐巴桑還被花瓶的碎片割到手。」


「啊?」這一段對我來說是完全的陌生,我根本不曾聽過這件事。「那個女的……

是誰?小女孩又是誰?後來呢?」


「我爸的外遇。說起來,那個小女生還真的是我妹妹。」張至理轉過頭來,很

空洞地看我一眼。「後來我就搬家轉學了。」


「是我們……我跟你曾經看過的那個女人嗎?」我怔怔地問。


「對。」張至理簡單地回答。


「你們不是搬家了……」


「有什麼用?我爸跟外面那個就是斷不掉,那女的一直想讓女兒認祖歸宗,我

媽卻是死都不肯。到後來就變成現在這樣,明明各走各的,明明已經完全沒有感情

了,卻依然維持著婚姻關係,理由都說是為了我著想。」張至理冷笑。「為了我什

麼?這樣的家庭,有跟沒有,差別在哪裡?維持一個空殼子,真的比離婚來得好嗎?

他們一個月見不到對方幾次面,見面就要吵架,是怎樣的『為我著想』?」


「其實……他們……」




作者: mingbay (明琲) 站內: StoryLong
標題: 玉之器--130
時間: Mon Jul 22 20:47:41 2002

「妳不要想安慰我了。妳根本不懂。」張至理不等我講完,就很任性地打斷我

的話:「妳在家裡覺得不快樂,都是因為父母對妳期望太高,太關心妳的緣故。妳

的抱怨都像在我的傷口上面抹鹽,妳痛恨的東西讓我非常羨慕,妳知道嗎?我有多

麼希望我的父母可以像……」


「話不是這樣講吧?」我抽張面紙擦掉已經失去控制的鼻水,忍不住反駁:「家

家有本難念的經,如果要這樣說的話,就像黃明璽前幾天才講過的,你擁有多少讓

別人羨慕的東西,自己都看不到?」


「他有什麼資格這樣講我?」張至理又嗤笑起來。「我可以把他羨慕的一切都

給他,只要跟他交換身材跟長相就好。可是,可能嗎?有些事情是註定今生沒有希

望,再多的錢、再怎麼努力也沒有用的。這樣絕望的心情,妳了解嗎?」


我啞口無言。不是真的不了解,而是無法置信,在他平靜而冷淡的外表下面,

有這麼多不滿,這麼黑暗的一面,是我從來不曾注意過的。


「妳不了解。而姍姍她能體會。」張至理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說:「我只是要

告訴妳,姍姍跟其他的那些女生都不一樣。能這樣跟我耐心的、好好的交談、這麼

善解人意、了解我的人,我只遇過兩個。一個是以前的李昭儀,一個是現在的賴姍

姍。我不會輕易放棄的,因為也許錯過之後,就永遠不會再遇到了。妳不理解沒關

係,但是不要再干涉。」


一陣不平與輕微的嫉妒又襲擊我。「你……你怎麼能這樣說?什麼叫只遇過兩

個?那我……我跟跟黃明璽算什麼?」


「你們算什麼?」張至理輕輕冷笑,偏頭斜斜看我一眼。「妳自己覺得呢?你

們兩個光處理彼此之間的曖昧就已經精疲力盡,還有時間和工夫管到我嗎?」


我們就著路燈的光在黑暗裡看著對方,一定又在彼此的臉上看到自己也有的疲

憊與沮喪,不滿與怨忿。


為什麼這麼累呢。


裂痕已經這麼大,為什麼我都沒有發現呢。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背後有人輕輕敲了敲車窗。轉頭一看,是滿臉憂心和

恚怒的我媽。她皺緊了眉,彎腰往車裡探探。


「不回來吃晚飯,為什麼不打電話講一聲?」我媽不太開心的數落著:「張至

理吃飽沒有?進來吃飯吧。」


「不用了,謝謝陳媽媽,我就回去了。」張至理在我媽面前怎樣也會裝個乖樣,

他還推了我一把,低聲說:「妳快走吧,不然會被罵。」


漫長的一天。下車之後我是這樣想的。我媽在旁邊碎碎唸個不停,很不高興,

我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像這樣的嘮叨與囉唆,居然是讓張至理那種天之驕子衷

心羨慕的。而我在抱怨在鬧脾氣的時候,從來都沒有想過親近如他會有怎樣的看法

與感想。一股強烈的自責與自我厭惡感緩緩升起,只要想像他開車回家之後一屋子

暗暗的誰都不在,搞不好歐巴桑已經睡了他連晚飯都沒得吃,就覺得好難受。


我們這麼熟,可是,我對他付出過什麼真正的關心?我只是埋首在自己的情緒

與挫折中,任性地來去。他需要朋友的時候,我並不在那裡。他需要人聽他講話的

時候,我也沒有心情耐性。他的自卑與陰沈我早就知道,為什麼置之不理?


不管我媽怎麼唸怎麼罵,我就是一聲不吭。連晚飯都不想吃,回到房間把自己

摔在床上,瞪住暗裡的天花板,一面覺得眼睛溼溼的。我並不想哭呀,只是水分不

停地從眼眶冒出來,連擦都懶得,就讓它沿著臉畔滑到耳際。


真的好累喔。跑了一天。可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晚一點電話來了。我媽拿進來給我的時候,有點擔心的樣子。「明璽找妳。妳

真的不要吃飯嗎?我把飯菜放在微波爐旁邊,妳要吃自己去弄。」


黃明璽也聽見了,他不解地問:「妳還沒吃晚飯?找到張至理沒有?」


一聽到他熟悉的聲音,委屈難受的情緒就如排山倒海一樣傾瀉,我哽咽著說不

出話來,只能嗯的一聲當作答覆。


「哭什麼?發生什麼事?」黃明璽聽到這樣的反應就急了。「有怎麼樣嗎?妳

講話啊?到底怎麼樣?」


「沒怎樣,我在那個賴姍姍家找到張至理……」我用力吸著鼻子,斷斷續續把

下午以後的事情都講了一遍,包括張至理在車子裡跟我講的一切,他的落寞和孤獨,

他的沮喪與辛苦,他的羨慕與無力……


當然還有我巨大的自責。「我真的覺得好難過,跟他認識這麼久,我居然都沒

有好好幫他想過這些,沒有認真聽他講話……」


黃明璽在電話那頭沈默著,我聽見他的呼吸聲輕微地傳過來。然後我也停了,

只剩下令人尷尬的用力吸鼻子聲音迴盪著。面紙離我好遠搆不到,我乾脆把涼被的

一角拉過來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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