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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的女孩(81)
我牽著阿美的手,走向走廊邊的教室,一個門一個門地轉動手把,前面幾
間教室都鎖住了。一直到走廊的盡頭,門才應聲打開。

我們閃身進去,把門鎖上。我像擔心自己馬上會後悔般迫不急待地緊緊抱
住阿美,吻她的臉、脖子、胸部和手心。阿美輕輕喚著我的名字,「阿宏,
阿宏。」她纖細的手指解開我褲子的扣子,慢慢拉下拉鍊。我把她連身的洋
裝從下擺往上拉,從頭上脫掉它,阿美柔軟的髮輕輕落在赤裸的肩膀上。

就在教室後方的公布欄下方的地板上,我和阿美激烈地作愛。阿美一點也
不怕被人發現地,非常大聲呻吟著,望著阿美激情的臉,我快要因為過熱而
昏迷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是我期待了多少年的畫面,現在竟然發
生了嗎。身體的真實的反應使我的心臟簡直就要在瞬間爆烈。射精的那一刻
,我聽見自己呼喚著阿美的名字。

阿美裸身緊緊抱住裸身的我,那樣像夢中的親密接觸,讓即使已經高潮的
我,仍然忍不住顫抖起來。

我用手撐起身體,望著雙頰變成粉紅色的阿美,把她的髮絲往後撥,露出
她光滑的額頭和臉。阿美還在輕輕喘氣,瞳孔放大得彷彿並看不見我。

「這就是很緊急的話嗎?」我等她慢慢恢復正常呼吸後笑著問她。

「嗯。」她凝視著我,輕輕笑起來。「昨天晚上我就下定決心了喔,今天
一定要跟你作愛呢。」阿美坐起來,在教室玻璃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中,她的
身體美得令人看一眼就要怦然心動。

「我光是想要怎樣勾引你,就想得整晚睡不著呢。」阿美說著,臉一下又
紅起來。

我靠近她,把臉貼在她的胸部上。阿美輕輕用手觸著我的身體,然後移到
我的性器上,上下滑動著。我閉上眼睛,感覺興奮的浪潮又回來了。

「嗯。」阿美抬起頭來看著我。「還想要嗎?」

我不太好意思地點點頭。

「我也想喔。」阿美俯身向下,陽光下變得有點咖啡色的頭髮散在我赤裸
的下半身。她十分輕柔地吸允著我,我感覺到像絲絨滑過肌膚的觸感。

阿美握著我,抬起頭來說,「好猙獰喔。」

我再次進入阿美。我猜,吸毒的人最high的時候一定和現在的我有著同樣
的感覺,在這一刻,我發現自己的腦子極度清明,不再有任何念頭困擾著我
,我的心晴朗一如下過雨太陽出來的天空。而阿美,是我的彩虹。

圖書館的女孩(82)

 


之後阿美躺在我的臂彎裡,一說話聲波微微震動我的身體。

「阿宏,你是第一次嗎?」

不是喔。不是我的第一次。我的第一次,是跟圖書館的女孩。

我心裡這麼說著,卻沒有出口。終究還是要面對的,圖書館的女孩。

阿美似乎感覺到什麼,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輕輕呼吸著。

我們穿好衣服走出教室時,已經黃昏了。整個天空被夕陽燒成玫瑰紅,
學校每個樹上都聚集了歸巢的鳥,吱吱喳喳地十分熱鬧。風變得涼爽舒服


肉體的接觸實在是奇妙的事。剛才走進學校時,我連看著阿美的眼睛都
會不好意思,但現在的我竟十分自然地牽著她的手。

「阿美,我有一件事想跟妳說。」我停在校門口的階梯上,坐下來,看
著她說。

「阿宏。」阿美卻用眼神阻止了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我不想
知道喔。」她迎著風把頭髮往後撫順,眉眼十分平靜舒展地望著遠處。「
你不用向我解釋什麼,去做你覺得該做的事就好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麼。

阿美走後我慢慢一個人往家裡走時,心裡亂七八糟地這麼想。我只希望
大郭這時候能出現,陪我好好喝到醉為止。


第二天我收拾簡單的行李回台北,經過郵筒時,我把昨天晚上寫好的一
封給阿美的信投進郵筒裡。

「阿美

我必須回台北,找到她。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事實上,我也根本不知道該對妳說什麼。
現在能做的,就是去找出她,然後把一切想清楚。

那個女孩子是我這一生到目前為止,除了妳之外,最愛的一個人。她之於
我,差不多就是一個小孩子跟他幸運十足時遇到的天使。

然而,就算妳不問,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究竟為什麼有了她之後,我還會
這麼渴望妳。那種渴望的程度,激烈到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直到昨天晚
上睡著了,我都還不能停止地整晚夢著妳。夢見與妳交纏。一次又一次重溫
進入妳的感覺。

但是現在的我,什麼保證都不能給妳的。就像我無法給她一樣。或許妳們
兩個會覺得我非常自私,或許也會認為我是一個花心的男人。但真的沒有騙
妳的,不論是面對妳或面對她,我總是感受到極深的感情,深到沒有另一個
人可以取代。

對於這樣一個我,當自己想起來時,也不禁懷疑面前的這個我的靈魂深處
,是否還躲藏著另一個自己。

而現在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我不會傷害到任何一個人。所有的錯誤都是我
造成的,我希望如果會產生痛苦的話,也是由我自己來承擔。

雖然我很想跟妳說對不起,但是我寫這封信時最想說的卻是,昨天的一切
都太美好了,美好到我希望我不會做錯任何事來破壞這種感覺。

阿宏 」

把信丟進前幾天才丟進寫給圖書館女孩的信的同樣一個郵筒時,我動也不
動地在太陽底下站了好久。夏天的氣味與前幾天甚至好多年前聞起來是一模
一樣的,但是心情的變化,卻劇烈得像被強大雷電劈倒的深山中一棵從來沒
有被發現過的千年巨木般,沒有人知道它曾經存在,沒有人知道它曾經經歷
過的一切美好與不美好,更沒有人知道它現在已經不在了。人們唯一知道的
,或許只有那雷電隆隆的聲音而已。

圖書館的女孩(83)


從國光號一下來,就看見陳曉曦了。

她穿著短得要命的牛仔短褲和露出肚臍的短袖白色襯衫,隱隱
約約透出裡面紅色的胸罩。她一副君臨天下尊貴無比的樣子,坐
在一輛停在人行道的摩托車上,一面瞇著眼睛抽菸。旁邊排隊等
客人的計程車司機不斷瞄著她,她完全不在意。

看見我,她先對我笑一下,翹起蓮花指把香菸輕巧地彈遠,伸
著長長的腿下了摩托車,然後抱著胸等待我走向她。

雖然只是幾天沒見,但或許是這些日子的變化實在太大,看著
她仍然是精緻完美地仔細化了妝的臉,竟然生出一種懷念得不得
了的感覺,對著她,感慨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幹嘛呀,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我今天妝化得太濃了嗎?」她
從斜背的小包包裡拿出粉盒來,打開對著小鏡子照了照,還對著
自己笑一下,檢查口紅有沒有染到牙齒上。

「沒有啦,妳還是非常漂亮,只是突然覺得好久不見了。」

她把粉盒收起來,挽住我的手臂,她的身上有一種濃郁甜蜜的香
氣。「別說了,我什麼都知道喔。我就知道今天早上起床之後一直
在呼喚我的那個聲音一定有什麼意義的,它叫我來接你。」

我們延著重慶南路慢慢往熱鬧的地方走。許多人與我們擦身而過
,其中有一些用奇特的眼神注視我和陳曉曦,但是我們誰也不在意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在這樣沉默的行走的過程中,慢慢安靜下
來。

天氣十分晴朗,腳下的人行道破碎岐嶇,旁邊的店面不時傳出一
段又一段的廣播。潘越雲的歌聲隨著經過不同的店面,一下大聲一
下小聲又一下子突然不見地從電台中播出來。「謝謝你曾經愛我,
當我同樣被遺忘在黃昏之中,現在我才知道,當初你有多難過,謝
謝你曾經愛我,如果你現在遇見落寞的我,請給我一個微笑,不要
安慰我。」

我低頭望著自己踩在紅磚上的球鞋,不知道該怎麼辦地越走越慢
,陳曉曦稍微用力地扯著我的手,周圍塗滿睫毛膏的眼睛裡,有一
種清明的警惕。「我們去前面喝咖啡吧,那裡有一家人不太多的店
。」我被她拉著往前走,潘越雲的聲音越來越聽不到了,但我的心
底像唱片跳針般,不斷重覆著,謝謝你曾經愛我,當我同樣被遺忘
在黃昏之中。

圖書館的女孩(84)

 


巷子的巷子裡,有這樣一家咖啡店。門前種了許多的花和樹,有
矮木門和濃密草地上石板鋪成的小徑,沒有招牌,光是聞到咖啡的
氣味。我驚訝地回頭看,想找出我們是如何走到這裡來的。陳曉曦
笑著說,「別張望了,這個地方並沒有很多人知道呢。」

這個咖啡館沒有沉重拉開來會叮叮響的門,光是寬敞的一個入口
,我忍不住四下找了一下,但門不知道到那裡去了。腳下踩的木頭
地板是暗色的木頭做成的,感覺年代很久了,隱隱散發著紫色的溫
柔光澤。四周都是落地玻璃窗,窗外是我在台北市從來沒有見過的
熱帶雨林般的茂密樹木,完全隔開了外面的嘈雜,唯一被放進來的
只有太陽光而已。

店裡放著聲量適中的爵士樂,我仔細聽了一下,是路易斯阿姆斯
壯的小喇叭獨奏。桌椅都是看起來很沉重的木頭製成的,椅子上另
外縫合了軟墊,因此坐起來很舒服。店裡只有兩三桌的客人,空間
很大的這個地方因此顯得十分安靜。我們拖開椅子坐下來,椅腳與
地板摩擦出像深海鯨魚呼喚孩子的聲音。

沒有人來招呼我們。我和陳曉曦面對面坐著,聽著路易斯阿姆斯
壯那樣雖然只有小喇叭一種樂器卻像快下雨的山中飽含水汽那般使
空氣中充滿音樂的感覺的演奏,然後聞著很香的咖啡味道。相對於
外面濕熱的天氣,這裡面又乾又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陳曉曦笑起來,「比較好
一點了吧?」我點點頭。

原本在櫃台煮咖啡的男人用托盤送來兩杯咖啡。他高高壯壯的,
短髮,臉上的鬍子也刮得很乾淨,但似乎又迅速要長出來似的,兩
頰和下巴有點青青的顏色。他穿著一件罩住整個前面的白色圍裙,
圍裙看得出來花許多時間清洗,但仍留有很淡的咖啡色的痕跡。

他對著我們笑起來,露出很整齊的牙齒。然後仍然沒有說話地把
兩杯咖啡放在我和陳曉曦的桌上。

我們兩個的咖啡看起來不太一樣,陳曉曦的咖啡杯是有著極纖細
線條的白色骨瓷,杯緣鑲著金色的細線,杯子上畫著玫瑰螢光紅的
盛開花朵,杯子裡的咖啡似乎加了許多牛奶,變成淺咖啡色。我的
杯子卻是拿起來非常沉重的又厚又大的白色馬克杯,咖啡的顏色是
絕對的黑,而且還冒著滾滾的熱氣。

陳曉曦拿起她的咖啡喝了一口,馬上瞇著眼睛快樂地叫起來,「
哇,好喝!」

我看著我的咖啡,心裡想著,這簡直是某個即將要爆發的火山口
。我兩手捧著溫熱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很苦但又很香很濃,
奇妙的味道擴散到整個口腔,然後整個頭部,漸漸全身都感覺到了
那股勁。我不可思議地盯著這杯咖啡。老板該不會是加了什麼毒品
在裡面吧。

「這家店跟我一樣,都是有特別感應的喔。」陳曉曦說。

「所以這是一杯特異功能咖啡囉。」我注視著像泥漿般又黑又濃
的咖啡。

「咖啡倒只是新鮮咖啡豆現磨現煮的而已。」陳曉曦喝了一口她
那看起來很幸福的奶色咖啡,「只是老板很特別喔,他光看客人一
眼,就知道這個人今天適合怎麼樣的咖啡。」

「所以。」我看看她的咖啡,再看看我自己的。

「所以啊,」陳曉曦簡直是得意洋洋地提高聲音,「我今天覺得
很快樂,你今天卻很悲慘。」

我再拿起那沉重的杯子,喝了很大一口。熱熱的液體在胃裡緩緩
暖起來,真的覺得好多了。

「ㄟ,ㄟ,想不想聽我為什麼開心啊?」陳曉曦桌下的腳輕輕踢
著我。

「好啊。」

「好你的大頭鬼啦,」她笑說,「我才知道你現在根本什麼也聽不
下去,發生大事情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兩隻手抱著溫暖的大杯子。

陳曉曦把椅子往前拉一些,伸長手臂,張開她那仍舊大得驚人的手
掌,覆蓋在我的手上。我閉上眼睛。這次我不再抗拒什麼,事實上我也
沒有力氣抵抗什麼了,任她仔細讀著我那些像漩渦一樣捲混在一起的思
緒。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太陽落下又升起。聽見鳥叫和月光下小溪潺潺
流過光滑石頭的聲音。然後我看見圖書館的女孩了。她好像變得比較瘦
,長髮綁成馬尾,顯得下巴尖尖的看起來有一點可憐。她穿著綿布的短
袖襯衫,正打開一扇窗,看見陽光,她很高興地笑起來。

後來我又聞到咖啡的香氣。張開眼睛,陳曉曦已經坐好在她的椅子上
,喀一聲放下咖啡杯。她看著我,說,「現在你知道了,去找她吧。」

我茫然地把眼前的咖啡杯拿起來,喝了一口,從地上拿起我的行李袋。

「我幫你拿回宿舍,你直接去吧。」

我向她點點頭,想說些感謝的話,卻覺得喉嚨裡發不出聲音來。

「阿宏。」陳曉曦以從來沒有過的沉重語氣叫了我一聲,卻沒有再說
什麼,光是拿起咖啡來再喝一口。

我站起來,離開咖啡館,正在擦杯子的老板抬起頭來對我笑一下。走
出小庭院,都市的喧嘩再度回到我的耳中,空氣裡都是汽車廢氣的味道
,行人越來越多,當我發現自己站在重慶南路上時,忍不住回頭看。

果然,我已經完全找不到通往咖啡館的路了。

圖書館的女孩(85)

 

在矮門前,我靜靜站了很久。院子和之前一樣,花木相當茂盛,深處有
蜜蜂小蟲飛翔嗡嗡的微弱聲音。空氣中有花的香氣。

很多事情在這段時間快速通過我的腦裡,然後我看見自己的手指按下門
鈴。音樂聲立刻充滿了整個空間。

先跑出來的是甘甘。它用雙耳往後飛起的速度奔來,不論黑還是大的程
度,都與過去沒有兩樣。雖然隔著門,我還是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它呼
呼地從門的縫隙嗅著我的味道,低狺著好像準備要吠了。

「甘甘,不要叫喔,是誰來了?」

圖書館的女孩穿著拖鞋啪啪啪從屋裡跑出來,發現是我,她很快停下來
,有點慌地低頭看自己似乎在想穿得整不整齊,最後還是不顧一切地跑過
來,拴住甘甘,然後把門打開。

「阿宏。」她一雙似乎變得更大的眼睛像要看進我的靈魂裡似地注視著
我。

圖書館的女孩正像我剛才在咖啡館透過陳曉曦看到的那樣,瘦了一點,
但眼睛仍然閃動著驚人的靈氣,聰明極了的那種。我們在夏天即將到盡頭
的庭院前站著,感覺力量逐漸變薄的熱氣從腳底的土地升上來。圖書館的
女孩輪流注視我兩隻眼睛,我們都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啊,」她還是笑了,因為變瘦,臉頰出現長長的酒窩。「我剛回來,
還在打掃家裡呢,你要不要進來?」

圖書館女孩的家跟我上次來的感覺差不多,仍是寧靜有隱隱花香,不過
現在看起來又更安靜一些,好像很久很久沒有人住在這裡,生活的氣息很
淡。

她站在廚房的水籠頭前洗手,問我,「阿宏,要不要喝咖啡?」我說好。

一面在廚房煮咖啡,她一面向對著空氣解釋什麼似的,慢慢說他們全家
人因為一些事情必須很突然地出國,所以把鑰匙和甘甘及未來可能有的報
紙、信件和帳單都託給住在附近的親戚,他每天會過來看看,把信箱裡的
東西收走。

我坐下來,看見茶几上果然堆著許多東西,其中有我寫的信。已經拆開
了,一封封整齊地疊在旁邊。看著信封上我的字,想起寫這些信時的心情
,突然發現,有些感覺竟然可以這麼快變得不一樣。好險圖書館的女孩看
不見我的臉,看不見我一湧而上的悲傷表情。我發現,人的情感的忠誠度
有時候竟然比不上一張信紙。

圖書館的女孩(86)

 

我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能看著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束裡飛舞旋轉個不停
的細小灰塵。連圖書館的女孩把咖啡放在我面前都沒發現。

「阿宏你比較憔悴了。」她拿著自己的咖啡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赤著
腳把腿縮上去,溫柔地看著我。

我拿起杯子來喝一口,才想起我剛才已經在咖啡館裡喝過咖啡了。

「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圖書館女孩的聲音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多
了一點什麼,疲倦還是成熟的味道。「很多事情我都沒跟你說,那個時候
我自己都還沒辦法承受,所以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我看著那杯黑咖啡,覺得好苦,從剛才到現在,我好像已經喝夠了苦兮
兮的咖啡了。於是我說,「奶精跟糖放在哪裡啊,我突然覺得想喝甜的。


圖書館的女孩笑起來,從沙發上跳下來,砰砰砰跑到廚房裡拿出一個盤
子來,除了奶精和糖外,還有看起來很棒的蜜黃色栗子蛋糕,上面堆著高
高的絲狀栗子奶油。

「親戚給我的喔,在附近日本人開的蛋糕店買的,很有名呢。只是自己
一個人總覺得沒什麼心情吃。」

我拿起小叉子截了一塊放進嘴裡,溫和甜蜜的栗子在嘴裡立刻融化,留
下的只剩濃濃的香氣而已。「啊,真的好好吃。」圖書館的女孩終於看起
來真正開心了,她含著叉子瞇瞇眼笑。

那一瞬間,好像有什麼又回來了,喀嚓一聲,現在和斷裂許久的過去銜
接上了。我吐了一口長長的氣,放鬆了很多很多。

「我有一對非常漂亮的父母喔。」她說。「從小大家都很羨慕我,常常
園遊會、母姐會上,我媽媽或者我爸爸一出現就會引起騷動,以為是明星
之類的人。同學最常說的就是,好好喔,你們家像電視上的一樣。

我爸爸是台灣很早期開始做IC設計的工程師,跳了幾家公司後,很快就
變成極高階的主管,手上也擁有非常多的現在情況很好公司的股票。說起
來,我們家的經濟情況一直都不錯,其實媽媽即使不去上班,我們也可以
過很舒服的生活呢。

我小的時候,媽媽也的確都在家裡當個家庭主婦。但是她一點也不像個
黃臉婆,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帶著我去買菜的時候,常常很多人驚訝地
盯著她看。你看,這是我們全家的照片。」她站起來,走到電視旁,從書
架上拿下一個相框給我。

圖書館的女孩(87)

 

照片中的圖書館女孩應該是高中生,頭髮短短的,臉比現在圓,穿著高
中制服,十分天真可愛的笑容。我抬起頭看著現在混合著成熟女人味道與
一點點過去保存到現在的稚氣的她,她回看我,微微一笑。我想,這種程
度的笑容,照片中的圖書館的女孩當時一定還沒有辦法呈現出來吧。因此
我不禁生出女性真是神秘極了的想法。

她的兩邊分別站著父親和母親,背景應該是一個外國的景色,乾淨平整
的碎石子地和簡直沒有多一點點多餘的東西的精緻廟宇,感覺像是日本之
類的地方。

「那是京都呢。」

圖書館的女孩的父母真的都長得好看。以一對女兒已經上高中的夫妻而
言,他們看起來比應該的年輕許多。母親的長髮在腦後挽成簡單的髻,露
出與圖書館女孩神似的光滑白淨瓜子臉,脖子很細,線條柔美地與削肩相
接。但是與圖書館女孩的明朗的美不同,她的母親有一種恍忽的神情,一
種不太確定的表情,她看著前方的眼神似乎落在比相機鏡頭更遠的地方。

「等到我考上大學後,有一天媽媽突然說她想出去工作。」她注視著照片
,用手指輕輕觸著照片中的人的臉。「爸爸當然說啦,何必這麼累呢,好不
容易小孩大了,不如他早點退休,兩個人好好去環遊世界吧。」

但是圖書館女孩的母親笑著婉拒了。她說正是因為小孩長大了,她想去做
一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說完她真的開始認真忙起來,工作的內容並不十分
明確,照她母親的說法,大概是發掘一些台灣年輕畫家的好的作品推薦給國
外的買家,然後也經紀國外價格還不高的有潛力的畫過來台灣。

「我也很驚訝呢。媽媽似乎有很好的眼光,起初只是買賣一兩幅畫的程度
,後來漸漸越來越多,不只是單純台灣與外國這樣的互通而已,連亞洲與歐
洲的流通都有很大的量呢。媽媽大學的時候念法文系,還曾經副修日文,所
以語言倒不成問題。

爸爸起初只是覺得放縱媽媽去玩一玩,滿足一下她的夢想就好,他一定沒
有想到媽媽會做得那麼好。我猜後來他多少有失落感吧,但是那時候媽媽已
經變得常常不在家了。有時候我放假從學校回到家裡來,就看他一個人在院
子裡丟球跟甘甘玩,不然就是開著電視在沙發上睡著。看到這種情況,我都
會很難過,覺得爸爸一下子老好多。」

「但是真正發生事情卻是最近的事。」她問我要不要再添咖啡,我說不用
了,真的已經喝很多了。她於是自己站起來,去廚房加了咖啡再回來。

「雖然這對於常看九點半檔連續劇的觀眾來說,早就可以預料到這樣的結
局。但是我是真的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畢竟這是真實的人生,平平淡淡卻是
每一秒都需要呼吸的真實人生呢。」她說到這裡望著窗外的桂花,像癡了,
半天沒說話。

圖書館的女孩(88)

 

「你爸爸有外遇了。」我等了很久,然後問她。

她笑起來,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是媽媽喔。」

「媽媽要離婚。」她突然想起來什麼,眼睛一亮,「就是那次你來我家那時
候之後喔。」

是啊,那個像夢一樣的夜晚,與圖書館女孩同睡一張床卻沒有發生任何事的
下雨的晚上。身體一陣一陣起落的欲望翻騰,但壓抑得那麼神秘美麗,純淨如
藍寶石的一刻。

「那天之後沒多久,媽媽去紐約,然後寫了一封信回來,希望爸爸同意跟她
離婚。說請爸爸去拿離婚協議書,簽名蓋章之後寄到這封信上附的地址來,她
會簽名後再寄回來。爸爸根本受不了。他大一聯誼認識媽媽之後就瘋狂愛上她
,幾十年來從來沒有變過,甚至爸爸說那分感情只有越來越濃而已。他完全不
相信媽會要跟他離婚。

你知道嗎,我那個原本好看極了的爸爸從接到那封信後就完了,一下子老好
多,晚上不能睡,拿著信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喃喃自語。有一天他走到我房間裡
,頭髮白了一半,我真不知道他是原本有染髮還是怎樣,總之他變得很糟,但
是眼睛亮得嚇人。他說,我們去找媽媽吧,馬上就去,去把她接回來,她真的
離開家太久了。

我雖然不太懂大人之間的那些事,但我畢竟是媽媽的女兒,我們之間有一種
心電感應之類的東西吧,我知道媽媽絕對不會回來的。可是我還是一句話也沒
說地開始收拾我跟爸爸的行李,找出我們的護照來,第二天我們就想辦法搭上
候補的機位,飛到紐約去。」

「後來呢?」本來沒有心理準備要聽到一個這麼離奇的故事,因此心裡雖然
想著說不定圖書館的女孩講起來會傷心,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圖書館女孩看起來也還好,笑笑地接下去說:「我們按著地址找去,媽媽在
中央公園附近找了一個還不錯的公寓,周圍的治安很不錯,大樓也有管理員,
只是房租很貴,但是媽說她還付得起。」她調整一下坐累了的姿勢。

「那個公寓看起來真的蠻舒服的,媽說原本是一個女的法國藝術家住的,她
和一個紐約當地的男人結婚,留下原來的裝潢跟傢俱給媽媽,所以她也不用再
去布置。看見我和爸來,媽也沒有太驚訝的樣子,反而很自然的,像是我們回
到台北的家而她來幫我們開門似的。不過說真的,我沒有看過那樣的媽媽呢。
」她瞇起眼睛,好像即刻可以穿越千山萬水看見她母親的模樣。

「樣子啊、像貌什麼的,都沒變,但是就是有點不一樣了。我後來一次又一
次地想,才慢慢有點領悟。那就是啊,媽媽的態度變得確定了。以前的媽媽當
然也都是很美好的,只是有時候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模糊的感覺,好像,好像
一首曲子,高高低低的組合聽起來沒什麼錯,但是仔細聽會覺得有些音沒有落
在正確的點上,高一點、慢一點之類的。但是紐約的媽媽卻給我準確的印象,
她終於抓到演奏的訣竅了。」

圖書館的女孩(89)

 

「妳媽媽是在那邊認識了什麼人了嗎?」

「對呀,一開始我和爸爸也都這麼以為,但後來我們慢慢覺得媽講的是實話
,她並不是為了任何第三者要離開爸爸,根、本、沒有第三者喔。」

「好奇怪。」我說。

圖書館女孩點點頭。「其實媽媽的這個改變給我很大的震憾。所以後來爸爸
決定留在紐約勸媽媽後,我就回來了。」

她抬起眼來注視著我。「我想回來好好想一想,我二十幾年來的生活、一直
抱持著以活得理直氣壯的信念還有對於生命的理解,我突然覺得需要好好想一
想了。我想看清楚我自己一點喔。所以我沒有跟誰連絡,自己就跑到叔叔墾丁
的小木屋了。

在那裡的時候我每天清晨自己一個人把所有的衣服脫掉,靜靜裸著身體在海
水裡面游著,不是有人曾經認為嗎,所有的生命是從海中開始的。每次潛進暖
暖的像子宮羊水中的海洋時,都會自以為地多覺悟一些什麼喔。」

圖書館的女孩眼睛閃亮如夏夜的星星,我從裡面聽到清澈的靈魂的聲音。窗
外的光線越來越柔和,很快黃昏就來臨了。玫瑰色的空氣中有一種既喜悅又哀
傷的氣味。我交握雙手放在膝上,靜靜等待她的故事。

「關於父母的結合產生了我這個生命和我一點一點累積生長起來的肉體和心
靈,還有,」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與你之間的愛情與慾望。我都在海洋
中,細細想過。但是越往深處去想時,心裡會逐漸逐漸生出一種巨大的迷惑,
如果不顧一切一直這樣解析下去的話,恐怕會像被海水的壓力在海底壓得扁扁
的那樣,永遠也翻不了身吧。

因此在墾丁遇到你的那一天,我決定要順從身體的慾望,和你做愛喔。我不
是告訴了你嗎,我想看看處女與非處女的自己有沒有什麼不同。我也知道喔,
那像過河的卒子那樣,非處女的我即使回頭去看,也回不到處女的自己的生命
的河的那一邊。但反過來想,如果我不跨過這一步,我也無法真正了解不再是
處女,或者說一個新的女性的感受。

圖書館的女孩(90)

 

只是當時,那樣的迷惑到底還是跟著做愛這件事一起游過河,跟著我來到了
河的這一岸喔。我在你的身邊醒來時,看見熟睡的你,突然覺得孤單。我知道
我還是必須自己來面對自己生命中巨大的變化,不論是你,或是給予我生命的
爸爸媽媽,都幫不上任何忙。即使覺得那麼那麼茫然,我卻好清楚地知道,能
夠面對我的靈魂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站起來,把客廳和廚房的燈打開,屋子裡立刻充滿暖黃色的光,窗外因此
剎時顯得黯了,屬於夜晚的昆蟲輕輕唱起來,迎接夜晚。

「我沒有辦法,如果把你叫醒,你一定會試圖做一點什麼的,我想我要的應
該不是那樣的東西。所以我收拾東西離開你。回到台北過了幾天,再飛到紐約
去看爸爸媽媽的情況。」

「我想…。」我想說些話,告訴她她應該叫醒我的,不管那造成迷惑的東西
是什麼,我們應該可以一起想辦法來解決。但一轉念,發現這樣的話其實是多
餘的,我沒再說下去。

圖書館的女孩等待我繼續說。

「沒什麼。」我說。「結果紐約的情況怎樣呢?」

「有時候你真的會覺得,大人只是在他的心靈周圍隨著時間不斷加高圍牆,
一旦防線潰決了,露出來的靈魂,還是赤裸裸的小孩子的心呢。爸爸之前曾經
趕回台北,辦好了退休,然後再回紐約,在媽媽住處的附近,也租了一個公寓
,兩人隔著中央公園當鄰居。爸爸說,他要重新追媽媽,像兩個陌生人在紐約
相遇,從一見鍾情開始新的故事。」

我被這樣明明是真實卻又因為太夢幻而顯得彷彿觸及不到的故事震憾了,靜
靜坐著。附近有誰家開了音響,放著披頭四的老歌,仔細聽的話,簡直會覺得
四個好年輕的男生就在外面的街上追逐玩耍著。

「就像伍迪艾倫和米亞法蘿。」

「嗯?」

「我是說,就像伍迪艾倫跟米亞法蘿,他們也是隔著中央公園一面當鄰居一
面同居著。」

「雖然我懂得你在說什麼,但是我還是覺得你怪怪的。」圖書館女孩哈哈笑
了起來。

我最喜歡圖書館的女孩了。我心裡這麼想著。她永遠知道我在說什麼,甚至
連沒有說出來的她都真的知道了解,就像我也一直都懂得她那樣。眼前的她清
秀聰慧遠遠超過我所求,但,或許就是一切都太美好了吧。

我彷彿看到阿美溫柔的眼睛,和她靜靜在家鄉等待的姿態。

「我要跟你說一件事。」我聽見自己終於開口。

「嗯。」

「我愛上別人了。」

圖書館的女孩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走到窗前,從那裡有一陣輕輕的夜風吹過
來,桂花的香氣濃烈。

我沒有來得及看她的表情,我也並不想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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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的舊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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