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女孩(71)
我把手放在短褲的口袋裡,撥弄著裡面的零錢,一面想著可以去哪裡呢
,一面漫無目的地走著。好多記憶中的東西都不一樣了。賣香燭紙錢的店
變成7-11,原本許多人去拜拜的神壇竟然變成很多學生坐在裡面的電動玩
具店。這樣一一去蒐尋已不存在的過去的街景,讓我突然生出一種對於往
事懷念得不得了的心情,於是決定走到以前的國中去看看。
慢慢往以前的學校的路上走去時,發現兩邊多出許多新的建築,連人的
面孔似乎都長了個新樣子,不再是那幾種村子裡習慣了的模樣。從前光是
看臉,就能猜出這個人大概是哪一家的小孩,不然也一定與哪家人有血緣
關係。現在在路邊玩的小孩都長了張新臉,比我們小時候好看許多。我回
想著過去村子裡的玩伴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滄桑,四周環境也陌生極了
。
我停在路中間,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才好。
還沒走到學校時,我發現了一家小時候很常去的漫畫店,居然還在。連
那種陰暗的光線和擺放在門口的老板娘倨坐的小桌子都一模一樣。
大太陽底下突然走進漫畫店裡,眼睛突然瞎了一樣,什麼都看不見,但
那種漫畫店特有的奇異氣味,卻是絕對錯不了的。混合了書的潮溼霉味和
店後廚房日積月累的炒菜油煙和髒兮兮滿頭大汗進來看漫畫的小男生的氣
味,剛一聞到,就想,啊沒錯,就是這裡。眼睛逐漸看得到的過程中,小
時候的記憶像光一樣清晰起來。
我開始在書架上尋找一直很喜歡的安達充的漫畫,「鄰家女孩」和「我
愛芳鄰」都不再熱門了,整套放在書架的最下面,我用手指點著集數算,
一本也沒缺。原來用透明膠帶貼得硬硬的封面被不知多少雙手翻得都軟掉
了,內頁也都摸得灰灰的,但一看到那個雙胞胎兄第和鄰家女孩共用的遊
戲房時,我開始想起阿美。
國中的時候我一面看著「鄰家女孩」,一面那麼深刻地喜歡著阿美。
我拿著書坐在書架前的矮長條椅上,望著外面太陽曬得曝光過度的街,
吹進漫畫店裡的風帶著夏末乾草和泥土的味道。陳舊的綠色電風扇喀啦喀
啦艱難地轉來轉去,似乎從來沒有變的老板娘用手支著臉頰打著瞌睡。
一張達也什麼也沒說的特寫畫面。
達也總是喜歡什麼也不說。
我把臉埋進書頁之中,聞到現在已經是大人的那些人小時候的氣味。沒
有人知道,這裡還封存著早已消失不見的他們幼時的靈魂。孤孤單單的小
孩子的記憶,被遺忘在這裡了。
圖書館的女孩(72)
快走到家時,我遠遠看見阿美。
她抱著膝蓋坐在我們家的騎樓階梯上,不知道望著地上的什麼,好專心的
樣子。
「阿美。」我走到她面前叫她。
阿美像突然醒來般抬頭瞇眼看我,然後笑了。「你回來了。」
但是馬上想起什麼似的,斂住了笑容,形狀很好的眉毛輕輕皺起來,「啊
,我聽說了,你媽媽,」似乎覺得這樣仰著頭跟我講話很怪,她慌慌張張站
了起來拍拍裙子,「本來早就想來看你的,可是不知道什麼日子比較合適。
」仍舊非常可愛的臉上出現不知所措的表情,好像嚴陣以待,怕我哇一聲哭
出來般。
看著阿美這樣有趣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手還放在口袋裡,笑得彎下腰
去。
阿美起初有點驚嚇,但馬上也跟著笑出來。阿美一笑,就回復成為熟悉的
那個阿美。我們在很舒服的太陽下,什麼也沒說地相對笑了好久。
「妳怎麼來的?」阿美住在隔壁的村子,要來我們家有一段不算短的路。
她指指旁邊的腳踏車。
我走過去牽住腳踏車的手把,踢開支架後坐上座墊。「上來吧。」我說。
「去哪裡?」阿美把長裙撩一些起來,跨坐在後面。
「去海邊好不好?」
「嗯。」
阿美的手緊緊抓著我的T恤,她好輕,我踩起踏板來一點也不吃力。好幾次
我有點懷疑病發作地回頭看,確定她還好好坐在後面。
「阿美。」
「嗯?」
「妳今天不用上班啊?」
「我請假呀,不知道晚上來看你適不適合,所以想還是請假白天來找你好
了。」
圖書館的女孩(73)
有著白沙的海邊逐漸可以看見了,今天的海風不強,光是太陽明亮溫暖
地照著,遠遠的海平面閃爍著驚人的亮光。我們在最靠近沙灘的泥土地上
把腳踏車放好,到這個地方後比較高的野草野樹就長不起來了,生了一堆
趴在地上的綠色蔓藤。
我們慢慢走在溫暖的白色海沙上。平靜的藍色的海發出輕微的刷刷聲,
小小白色的波浪不斷在沙灘上來來回回。
一直走到溼沙的範圍,我們才坐下來,把鞋子脫掉,讓暖暖的海浪一下
一下撲著腳背。
「啊,你沒事就太好了。」阿美瞇著眼看著遠遠的海平面,很高興地說
。
我注視著她潔白的臉龐。阿美的瀏海都留長了,與剛剛能觸及肩膀的半
長髮一起別在耳朵後,露出圓圓光潤的額頭。這使得她看起來還好小,像
那個國中時候我好喜歡的阿美。令人懷念的阿美。打躲避球時與我一起站
在外圈,好努力地擋住內圈飛出來的球後,巴巴寄以無限厚望把球拿給我
丟的阿美。看到我殺到人進去內圈後高興得跳起來的阿美。
「怎麼了?」阿美轉過臉來注視著我的眼睛笑著問。黑黑圓圓的眼珠非
常清徹。
「沒有啊。」我轉過頭來看著海。「只是一看見你就會想起小時候。」
「對呀,小時候真好。」
「阿美。」
「嗯。」
「黃國正要我跟妳問好。」
「真的。」阿美低下頭,無言地玩了一下沙子。海浪還是輕輕唰啦唰啦
地響,很遠很遠的馬路上傳來不知是什麼車子的引擎聲。
「他好不好?」阿美說。
「還不錯的樣子。」
阿美癡癡地望著海,很久很久,然後很釋然地笑了。「那就好囉。」
圖書館的女孩(74)
看著阿美的笑臉,我的心裡突然漲滿了什麼,讓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只好往後仰坐,雙臂支撐著身體,閉著眼睛讓太陽直接曬在臉上。
「阿宏。」阿美輕輕的聲音使我一下子還以為是錯覺。她小小柔軟的手
蓋在我的臉上,「你不要看著我,就這樣聽我說好不好?」
我噗通一聲躺在沙地上,仍舊閉著眼睛,靜靜地等待。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經好了喔,對於黃國正的所有的感覺,甜蜜的
、痛苦的,都已經好了呢。」阿美的聲音對我而言,像從天上來的,清楚
得像突出於夏天夜晚青蛙小蟲鳴叫的潺潺溪流聲般。
「上次從台北回來之後,我一直會反覆想到的,不是找不到黃國正這件
事情,而是走進麥當勞看見你的那一刻。那時的我,為什麼會那麼感激、
安心跟充滿了說不出來的高興呢。我一直一直地想著,如果那個時候我遇
見的是黃國正,我會有同樣的感動的感覺嗎?」
阿美安靜了一會。閉著眼的我只能感覺到眼前的紅色光線,和海浪的聲
音而已。
「阿宏,我發現我喜歡你喔。」阿美的手輕輕放在我的嘴唇上。她的手
有一種淡淡的香氣。「你現在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你有喜歡的女孩子,
什麼都不要說好嗎,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心情而已。」
我什麼都沒有說。
我孤孤單單地被困在沉在海的最深處的船中,嘀嘀嘀地按著發報機,傳
送著求救的訊號。又深又黑的海水中,我什麼也看不見,訊號到底傳送到
什麼地方去了,我一點概念都沒有。
圖書館的女孩(75)
早上起來,覺得整個屋子安靜極了。外面強烈的陽光穿透薄薄的花布
窗簾,把房間照亮得像帛琉未被開發的非常乾淨的夏天淺海,簡直像還能
見到海底一隻粉紅色的海星愉快地漂動的程度。我意識不太清楚地,像在
暖暖的海水裡慢慢游泳似的地起來。聽覺這時才醒來般,開始聽見吱喀吱
喀的蟬叫聲。客廳裡一個人也沒有,靠近大門的地方,鄰居的小孩嘰嘰咕
咕聚在一起商量著什麼。
廚房的餐桌上用綠色半圓形紗罩蓋著早餐。空氣中有一種冷掉的煎蛋的
油煙氣味。我把紗罩掀起來,添了一碗變得很稠的稀飯,用筷子夾著小盤
子裡裝的醃瓜和鹹蛋慢慢吃著。吃到一半,我拿著碗走到客廳,從一堆散
放的報紙裡找出今天的,把報紙攤在茶几上,一面吃一面隨便讀著。報紙
的油墨氣味與醃瓜的鹹味逐漸混在一起。
吃完之後我把碗筷拿到廚房的洗碗槽裡洗乾淨,擦乾後放進烘碗機裡。
把紗罩拿起來,重新蓋回早餐的桌子。
然後把皮夾放進短褲的口袋裡,走到門口站著。
不知道到底是幾點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但早晨的氣息還沒有完全被
蒸發,懸在半空中,淡淡散發著樹葉和花的香味。剛才還在騎樓研究著什
麼的鄰居小孩們,似乎已經決定了今天的工作分派,一哄而散各自回家籌
備等一下要進行的遊戲。
我走出騎樓,踏上被太陽曬得暖熱的馬路。有一下下,眼睛完全睜不開
。站了一會後,我想,去游泳好了。
買了泳褲塞進短褲的口袋,走一段很長的路到海邊。可能是太熱,白白
的沙灘上放眼望去,連一個人都沒有。於是我放棄了走到廢棄工寮再換泳
褲的想法,直接站在空曠的沙灘上,把T恤、短褲和內褲一件件脫下。陽光
毫無私心地曬暖我每一寸赤裸的肌膚。我面向大海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
氣,身體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圖書館的女孩(76)
我慢慢往海的深處走去。過了膝的海水開始有一點點涼。被曬得很熱的皮膚
覺得很舒服。越走越遠時,海水的浮力柔軟但有力地把我托起來。
腳踏不到底後,我開始緩緩運動著手腳,彷彿有著體溫的海水包裹著全身。
露出海水的眼睛仍可以感受到太陽的炎熱,白色的沙灘越來越遠。不過還可以
清楚看到我換下來的衣服。它們一點也不怕熱地乖乖躺在很燙的沙地上,非常
乾燥。
這樣一直凝視著遠方沙灘上的東西時,我突然想起史蒂芬金的一個短篇小說。
究竟是什麼名字呢,「水草」嗎,「浮板」,還是其他的題目。我像一隻喝醉的
水母一樣,身體緩緩動著,腦子迷迷糊糊的。反正是說一群人開著車到湖邊,馬
上脫了衣服跳到水裡,嘻嘻哈哈地游到湖中間一個大型木筏上,後來才發現水中
有一片彷彿有生命的水草,它會跟著動物跑,等他們不注意時,嘩啦一聲,瞬間
吞沒了他們。
等到大家發現不可能避過那片邪惡的水草平安回到湖邊時,只能遠遠望著遠處
剛才隨意停在沙灘上的汽車,太陽底下車門大開的汽車閃閃發亮,汽車音響還聲
量極大地播放著「海灘男孩」的歌曲。
其中一個人望著汽車,喃喃自語地說,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裡。
想到這裡,我才突然覺得頭裡面有一塊地方逐漸清醒起來。忍不住盡量往四面
看看,海浪雖然不大,卻高低起伏地擋住我想向遠方觀看的視線。
耳朵裡只能聽見海水裡傳來的轟轟的聲響。
我放鬆身體,往後躺去,逐漸呈大字形仰漂在大海上。
好舒服。整個人輕飄飄暖洋洋的。當初在媽媽的肚子裡,差不多也是這種感覺
吧。
媽媽。
我轉身把頭埋進水裡,睜開眼睛往海底看去,一群像鐵釘的細小黑魚結隊游來
游去,更底下的海中有很大的梭形的魚影通過,陽光一束一束射進海中,看起來
就像某種神蹟就要發生似的。潛得深一些讓我被曬得又熱又燙的後頸有種放鬆的
清涼感。我用力伸展雙臂,往更海裡滑去。那樣光線明亮的海底,讓我有種錯覺
,彷彿我不再需要陸地,瞬間突變成為海中生物,毛細孔是鰓,自動呼吸著融在
水中的氧。
我想起電影「碧海藍天」的查理。
當他決定放開救命繩索,隨著他最喜歡的海豚游進黑暗的深海時,究竟在想些
什麼呢。對於查理而言,或許在陸地上時,他才會覺得呼吸困難吧。
我緩緩謹慎地含著我身體裡面珍貴的氧氣,一次只吐一點點,閉上眼睛放鬆身
體感受隨著海的心跳波動的自由感。
我想每個人靈魂的深處,多多少少,都羨慕著能做出那樣決定的查理吧。
圖書館的女孩(77)
我轉身,面朝上,像一朵向日葵那樣,開始追隨陽光慢慢上升。耳朵裡面
因為壓力的不同,逐漸鼓脹起來。
那樣輕微的不舒適感喚醒了藏在心裡面的某些不安的情緒。
圖書館的女孩究竟去了哪裡。
我的心臟彷彿也逐漸鼓脹起來。缺氧的肺傳來緊縮的痛楚。我緩緩踢著雙
腿。像傳說中的臨終的人般,許多畫面快速如高明剪接師安排的那樣,閃過
眼前。
陰暗有著香氣浮動的圖書館,圖書館女孩喝了一口拿鐵抬起頭來幸福地笑
了,她潔白如雪的身體,海邊小木屋被風吹得飛鼓起來的白色窗簾,我要為
圖書館女孩讀的那首詩,天使。
天使。
有一下下,我以為我看見天使了。浴著海底耀眼的陽光,天使全身赤裸,
皮膚閃閃發亮,他笑嘻嘻地看著我,在我上方的海水中對我伸出手來。
阿宏。他叫著我的名字。
我發瘋似地游動身體,儘速想追上他,我想問,問一個問題。
喂,等一下,你能告訴我嗎,我所想要的,究竟在哪裡。
喂!
我聽見四周嘩啦一片巨響,耳膜像突然破掉,嗡的一聲。從我的身體裡面
發出一種饑渴的細小尖叫聲。我感覺自己深深吸進一口氣。肺和心臟,滿足
地嘆了一口氣。
陽光和風與之前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怎麼會這樣呢。我想。我可是
見到天使了呢。這個世界居然這樣毫無所覺地沒有一絲不同。
重新得到氧氣的身體變得十分有力。我緩慢但精準地輪流划動手臂,每一
次伸出水裡的手掌都很正確地垂直切進水裡,大腿的擺動十分順暢。我像一
尾鯊魚般,感覺海水在我身體兩側快速流過。沒多久我就能站立起來。嘩啦
嘩啦踢開海水往沙灘走去。
等到走回我放衣服的位置時,身體已經差不多全乾了。我脫掉泳褲,然後
一一穿回我原來的衣服。
圖書館的女孩是我的天使嗎。
一面感受皮膚的緊繃一面往家裡走時,我開始這麼想。
是她提醒我天使的存在。我記得她說到圖書館裡面有天使時的表情,現在
想起來,我才發現,她是真的相信。
誰會相信有天使呢。
圖書館的女孩(78)
很多很多年之後,有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在敞開著的窗吹進很舒服的風
的夏天夜晚,坐在我的女兒的床邊為她講故事時,讀到一個名為「三個微
笑」的故事。
一直到讀完整個故事,我才想起來,我很小的時候也看過這個故事,只
是我在那之前都不曾再想起來過,直到那個夏天的夜晚。
一個俄國鄉下的貧窮鞋匠在某個嚴寒的冬天裡在教堂外遇到一個全身赤
裸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躺在地上,似乎是一個剛遭到搶劫、凍個半死的乞
丐。鞋匠天人交戰一番後,一點溫暖從他因窮困而僵硬許久的心底生出來
,他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走上前去問赤裸的男人,要不要和他回家,喝一
點熱騰騰的湯。男人聽他說完,突然一笑,四周頓時光輝燦爛起來。
回到家中,鞋匠的老婆見他竟帶回乞丐,氣得不斷叨念,但男人的某種
氣質令她覺得不忍,最終還是軟了心,盛了熱湯給他。男人看著她,第二
次笑了。
但之後許多年,留在鞋匠家學做鞋的男人就不曾再笑過。他似乎很有天
分,做的鞋相當受歡迎,鞋匠家生活逐漸好起來。有一天一位婦人帶著一
對漂亮的雙胞胎女孩來到鞋匠家,說明要幫兩人訂做鞋子,不過她告訴男
人,兩人鞋子大小都一樣只是一共只需要三隻,因為其中一個女孩的一隻
腳是萎縮且跛的。
男人看著兩個小女孩,突然微笑起來。這是他遇見鞋匠後第三次微笑。
婦人與雙胞胎走了之後,男人拍拍圍裙從矮凳子上站起來。他的身體好
像變得巨大,周圍散發著聖潔的光輝,令人幾乎無法逼視,他的聲音像是
天上來的。
我原是上帝身邊的天使。他這樣說著。因為有一次上帝要他到人間來取
一個婦人的生命,婦人哀求地說她剛生了一對雙胞胎,她們需要母親,求
天使不要帶走她。天使猶豫了,他第一次覺得上帝做了錯的決定,祂不該
搶走嬰兒的母親。最後他仍領著婦人的靈魂往天上飛去,婦人死去時身體
倒下來壓住其中一個嬰兒的腳。
在往天上的途中,一陣強風刮走了天使的翅膀。上帝的聲音告訴他,去
人間尋找吧,看人類為何而生、為何死,又人類心中有什麼。找到答案之
後才能回來。說完,天使就掉到教堂外的泥地裡了。
天使說。你們夫妻的善意和雙胞胎女孩雖然沒有母親卻仍能幸福平安地
長大,讓我領略了上帝問我的三個問題,我找到了答案。天使說完在一陣
強光中消失,鞋匠的家回復原本的樣子。
「爸,這是真的嗎?」我的女兒躺在床上,強睜著想睡的眼睛問我。
我想了一下,握住她圓圓胖胖的小手,然後說,「我也不太知道耶,這
是一個很偉大的俄國人叫托爾斯泰的寫的故事喔。」
「爸,真的有天使嗎?」
「如果相信的話,說不定真的有呢。」我看著她粉紅色的臉,想了一下
,「我覺得托爾斯泰相信有,所以他才會寫出這樣的故事來。」
「爸。」
「嗯。」
「我相信有天使喔。」
我拍拍她,等她慢慢睡著了,關掉大燈,只留下一盞小睡燈。我站在她
房間的窗前望著外面,夏天晴朗的夜晚裡,輕輕的風像小溪般流動,天空
很乾淨可以看見許多星星,蟲聲唧唧。
我想告訴她,我也曾經擁有過一個天使。只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夏天夜晚的天空,似乎飄動著白色的羽毛。
圖書館的女孩(79)
往家裡走的路上,我停下來,在一家也是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新咖啡館
裡買了一杯外帶的大杯冰咖啡。還蠻好喝的冰冰甜甜的咖啡,一喝下去就
變成汗流出來。附近有一家水族館整面牆做成水族箱,只是魚很少,大多
是色彩形狀極度魔幻的珊瑚。
活生生的珊瑚。
我停下來,一面從吸管裡喝冰咖啡,一面覺得很不可思議地看著那些珊
瑚。它們竟然有這麼多樣子啊。玫瑰螢光、鮮黃如剛切開的成熟鳳梨,還
有豔紫、電光般的藍,形狀更是奇異,有像一群金針菇隨水流搖晃企圖抓
住食物的,也有整個攤平在石頭上卻會突然張開許多小口的,還有像北極
光的薄薄帶狀十分夢幻。
「阿宏。」有聲音叫我,有一下下我以為是那些珊瑚。
我回頭,看到阿美。
她穿著白色的短洋裝,乾淨清爽彷彿一點都不會流汗。她笑笑的,大大
的眼睛看著我,後來發現那些珊瑚,有些吃驚地靠近。「哇,這是什麼?」
「很厲害吧,是珊瑚喔。」
「珊瑚?」她更貼近一些,額頭快撞上玻璃了。「珊瑚不是硬的嗎?怎
麼這些像是活的?」她輕輕皺著眉頭。
「死掉的珊瑚才是硬的囉。」我注視著專心的阿美,覺得十分十分舒適
。阿美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像發燒很多天之後,有一天醒來發現燒退了
,躺在床上全身好輕鬆的感覺。甚至好像只要她在身邊,連太陽都不那麼
酷熱了。
她微微張開嘴看了半天那些珊瑚後,轉過頭來跟我皺皺鼻頭,「啊,真
怪。」
「妳今天又請假嗎?」
「嗯。」她笑起來,吐一下舌頭。「昨天晚上睡覺前,突然覺得有很緊急
的話想跟你說,所以早上就裝病,捏著鼻子打電話跟主管請假。」
「緊急的話?」我停下腳步看她。
「嗯,蠻緊急的喔。」
「什麼事呢?」
她沒有馬上回答我,繼續往前走。
「我一早就跑來找你耶,在這附近繞來繞去,都沒看到你。」
「我去游泳了。」我追上她,一面走一面把咖啡喝完。「妳要不要去喝點
什麼?」
她搖搖頭,「我只想跟你走一走。」然後突然停下腳步,「阿宏,我們去
學校看看好不好?」
「好啊,昨天本來也想去,結果跑到附近的漫畫店去了。」
圖書館的女孩(80)
雖然學校的大門改建得跟以前很不同,但是走過玄關進到操場時,發現
裡面倒是沒怎麼變。籃球場的籃框仍然令人懷念地十分破舊。我跑下台階
,把裝咖啡的紙杯丟進司令台旁邊的垃圾筒。然後衝向籃球場,拖鞋發出
啪噠啪噠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校園裡。「嘿」一聲,我跳起來抓住籃框
。籃板強硬地反抗我的重量,用力往上彈.
「哇!灌籃變好輕鬆。」我假想著手上有一顆籃球,往地上拍拍拍後,
右手托起,瞄準射籃,再搶上前,跳起奪球,腳還沒落地,扭腰勾射。進
。落地。太酷了。
阿美坐在司令台的邊緣,露出短洋裝形狀很棒的小腿晃呀晃的,看完我
整套想像演出後,啪啪啪地拍起手來。我高舉雙臂,答謝四方熱情的觀眾
。
熟悉的高雄的夏末的風吹過來,有一下下,風中好像有著什麼,帶來小
時候的氣味。我相信有那麼幾秒鐘,時光確實倒流了。我忍不住閉上眼睛
,努力想記住那一刻。
「你好傻喔。」我走向阿美時,她從司令台上俯身對我喊著,「從小就
喜歡這樣,到現在都沒變。」
我爬上司令台的階梯,走到阿美身邊坐下來。
從這個角度很安靜地看出去,還沒開學的學校顯得孤孤單單的。紅色的
跑道、綠色的草地和圍繞四周的大樹看起來都很想念那些總是吵得要命的
學生。但是現在只有陽光落在上面,風輕輕吹著。
「阿宏。」阿美叫了我一聲,卻沒有繼續說話。
我看著校園上方藍藍的天空,等待著。
突然感覺阿美的手觸碰著我的臉。我轉過頭來。阿美站起來,兩隻手非
常輕柔地摸著我的臉和頭髮。我覺得呼吸快要停止了,不知道為什麼,一
直聽見遠方有小鳥清脆的叫聲。
阿美的手小小的好柔軟,而且有一種甜蜜的香氣。我用臉頰摩挲她的手
,感受那種,彷彿已經期待一輩子的溫柔。她低下頭來,頭髮落到我的臉
上,陽光底下她那靠得好近的眼睛中,閃爍著奇妙的光芒,瞳孔的顏色竟
然是琥珀色的,我可以在那裡面看見我自己。
阿美真的好香。這麼想時,她暖暖柔軟的唇貼上我的。我閉上眼睛,心
裡有一種激烈的情感完全不聽控制地湧上來。我站起身子,用力地吻她。
阿美輕輕地發出嘆息,慢慢靠向我,我可以感覺她豐滿的胸部,她也一定觸
碰到我勃起得毫無辦法的身體。
我吻向她膚觸極度細膩的脖子,阿美在我耳邊像呼氣般地說,「阿宏,現
在好不好。」我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
- Oct 07 Fri 2005 18:44
圖書館的女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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