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女孩(61)
醒來時四周一片黑暗,唯一能聽見的,只有沙沙的海浪聲而已。我花了
很長的時間,才想起來自己在哪裡。
我坐起來,身上的薄被子滑了下去。
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
嘴巴裡面非常乾。我藉著外面照進來的微弱光線找到放在廚房裡的礦泉
水,迫不及待地打開後,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瓶。
圖書館的女孩呢?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燈的開關,正要打開時想起自己身上沒有穿衣服,只
好再摸回床上,把T恤和長褲穿好。
打開燈的小木屋亮燦燦的,窗外傳來海浪的聲音。無論是客廳裡或廚房
、庭院,都找不到圖書館的女孩。雖然這樣做很沒有意義,我仍然把大冰
箱打開來,頭探進去看了一下。裡面有兩大盒蔬菜和蘋果、葡萄柚、芒果
,還有沛綠雅礦泉水,只是沒有圖書館的女孩。
我只好把冰箱門關上,然後順序走到四面的落地窗前,把百葉簾放下來
,再拉攏窗簾。音響旁邊疊著幾張CD,我一張一張拿起來看。最後決定打
開袁惟仁和莫凡的第一張「凡人」專輯,拿出CD放進音響裡。我一直很喜
歡他們唱的「我要擁有我自己的明天」,有一種在有點斜的寬廣草地上,
迎著風全速往下衝的感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下一刻就要起飛。
我坐在沙發上,拿起「大森林裡的小木屋」來看。十分簡單古樸的封面
設計,綠色的底色,象徵性的大樹的線條,和深處煙囪冒著煙的小木屋。
很小很小的蘿拉和姐姐、爸爸、媽媽一起到當時未開發的美國西部森林裡
生活,春夏秋冬有各種不同的樂趣,爸爸在森林裡打獵畜牧耕種,媽媽則
從奶酪到冬藏的醃肉都自v動手做,蘿拉和姐姐每天在森林裡面玩耍,回
家後從奶酪桶裡撈出變硬的奶酪塊,放進嘴裡吱吱咬著吃。
夜晚起風了,海邊的小木屋開始有點涼。我轉過身子,掀開窗簾往外看
,庭院裡植物被風刮得閃亮狂舞,遠處的海邊一片漆黑,只能看見白白的
碎浪線。這樣一直注視著黑暗當中勉強可辨的稀少東西時,有一種被遺忘
在世界盡頭的巨大的孤寂感。
圖書館的女孩獨自在這裡待了多久了呢。
沙發椅背上有她留下來細細的髮絲,拿起來對著燈光看,髮絲略略透光
呈琥珀色。把它靠近鼻子一些,似乎還可以聞到屬於圖書館女孩的香氣。
最後,我想圖書館的女孩已經不會回來了。
我嘆一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關掉音響和廚房、餐桌上方的燈,確實把
所有落地窗都鎖好了,礦泉水的瓶子拿到外面的大垃圾桶丟掉。然後在餐
桌上留了字條,上面寫著,
「等了很久,妳都沒有回來,我想一定有理由吧。希望不是我傷害了妳
。跟妳在一起是全世界最棒的事情,簡直像冬天天氣好的時候收回曬了一
天鬆鬆軟軟的棉被,然後把臉埋進去深深吸一口氣的感覺。即使覺得與整
個世界都格格不入也沒有關係喔,因為我會一直陪著妳呢。阿宏。」
我從廚房裡拿出一個玻璃杯,確定它完全是乾的,然後壓住紙條。最後
再看一眼確認一切後,我把大燈關掉,鎖上門離開。
圖書館的女孩(62)
回到旅館時大郭正站在門口打公共電話,一看見我叩一聲掛上話筒,退
出的電話卡嗶嗶嗶叫著。他回頭抽出電話卡,向我跑來。
「媽的阿宏你跑到哪裡去了,我以為你淹死了。」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好好在這裡嗎?」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看
著大郭,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眼前的世界太真實,使得今天所發生的
一切,像一場夢之類的東西。
打開房門時萍萍坐在我的床上抽菸,我以為走錯了,往後退一步撞上跟
在後面的大郭。
「沒事啦,你們沒走錯。」萍萍拿著菸的手擱在膝上,對著我和大郭說。
「黃國正和一個妹妹在我們房間裡,我只好來你們這裡了。」
聽萍萍這麼說,大郭忍不住好奇,跨一步站在隔壁房間門口,企圖聽出
些什麼。我一把把他拉回來。
「妳不難過啊?」我們走回房間,坐在另一個床上,大郭問她。
「本來以為不會難過的,但是現在心裡很難受。」萍萍把菸按熄在菸盒
裡,從口袋裡拿出口香糖來放進嘴裡,非常年輕的臉上竟然突然顯得憔悴。
她靠著牆說,「從一開始他就跟我說好的,他還有一個護理系的女朋友
,我也還跟我男朋友在一起,我們既然互相吸引不然就當彼此的性伴侶吧
。」她停下來,沉默地嚼了一陣的口香糖。
「我一直以為我根本不要那種老掉牙的山盟海誓,覺得只有眼前才是最
真實的,和一個年輕強壯美麗的身體作愛、馬上和最想親吻的男人站在街
上吻起來。光在腦子裡想像有什麼用呢,我那些女同學每天都在那裡做夢
,等待,青春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十二歲開始就覺悟了。很早就發現男人很難不喜歡我的臉、我的身體
,這使我有許多可以選擇的機會,男人為了得到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喔。
任何你們所能想到最瘋狂的事喔,有些一般人根本連想都沒想過的。有時
候我會覺得男人真的好可憐,為的不過就是我的身體嘛。」她輕輕撫摸自
己光滑的大腿的肌膚。「也是一樣的啊,皮膚底下有血有肉有骨頭,就是
一個人類的皮囊,值得他們拚成那樣。」她發呆想著什麼微微一笑,「可
是我現在已經二十歲了。」
「現在跟黃國正在一起的女孩子還只是高中生而已呢。」萍萍把口香糖
包進面紙裡,又拿出菸來點燃。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默地坐著。黃國正居然是這樣跟我不同的一個
人嗎?我想起小時候我們站在我家屋頂灑尿的景像。然而究竟我與黃國正
是根本上的不同,還是僅只是程度的問題而已,或是只要在相同的情況下
,我也會做出一模一樣甚至更嚴重的事來,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圖書館女孩身體的觸感還留在我的手指上,我低頭看著從外表上看起來
與過去並沒有什麼不同的手。我為什麼會和圖書館的女孩作愛呢,是我真
的愛她嗎,還是我與萍萍所謂的一般的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受到欲
望的驅使。這件事對於圖書館女孩的意義究竟又是什麼呢。她為什麼不見
了。
我閉上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我只能靜靜坐著,聽見遠處的模糊海浪
拍打什麼堅硬石塊的聲音。
圖書館的女孩(63)
回台北之前,我又回到小木屋一次。庭院裡開始長出一些雜草。我走到
門前按了電鈴,等了很久都沒有回應。試著轉一轉門把,也轉不動。海風
吹得落地窗發出吱吱喀喀的聲音。我拿出紙筆來寫了「我要回台北了,圖
書館見。阿宏。」的字條塞進門縫裡。
沿著海邊慢慢離開小木屋時,看見許多穿著泳衣的人抱著浮板或救生圈
在淺水裡喧嘩玩樂著,沙灘上則有人分成兩組玩沙灘排球。我坐在沙地上
看了一會,曬得黑黑的年輕男女吃力地移動被沙吸住的腳步,常常摔倒,
哇一聲大家都笑了。
我站起來繼續走,經過那天遇見圖書館女孩的廢棄碉堡。我停下來瞇著
眼睛注視碉堡的頂端,然而只看見鋸齒形狀的牆,和牆後面藍色的天空而
已。
萍萍和我及大郭決定先回台北。大郭和萍萍拿行李下去後,我去敲了黃
國正的門。他看起來很睏地走出來,一見是我就笑了。
「要回去啦。」他看著我背的包包。
「對呀。你還要待多久。」我問他。
「看看囉,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伸起雙臂伸伸懶腰。
「萍萍要跟我們一起回去了。」
「喔。」他低頭看一看在拖鞋裡動來動去的腳趾頭。「阿宏,你知道我的
個性,及時行樂嘛。」
「我知道,只是跟你說一聲我們要走了。」
「那,」他抓抓亂七八糟的頭髮,「bye-bye了。」
我轉身走下樓。黃國正突然叫住我。
「阿宏。」我回頭。「最近有和阿美連絡嗎?」
「沒有喔。」
「如果,」他說,「如果有碰到的話,幫我跟她問好好嗎?」
「好。」
他說謝謝。我說不客氣。然後我們兩人就沒有再說什麼。我慢慢走下樓。
門外陽光真是太好,青春繁盛繽紛得不可收拾,深深呼吸一下,那種屬於二
十三歲夏天的空氣,似乎就可以永遠保存在身體裡的某一處。
圖書館的女孩(64)
回到台北之後,我又去了圖書館,但是圖書館的門緊緊鎖著。我忘了暑
假圖書館要休館,只好曬著太陽再慢慢走回宿舍。一面走一面算著,暑假
還有好長的一段時間。蟬聲四面八方而來,夏天的風緩緩攪動著溫度很高
的空氣,走在這樣的空氣裡時,像在溫水游泳池裡輕輕划著水前進似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想起圖書館女孩滑溜溜的身體,她圓圓柔軟的乳
房,和作愛時她咬著自己嘴唇的模樣。
「走路的時候不要想著女孩子的事。」聲音簡直像天上來的,一下子我
以為天使出聲糾正我。很尷尬地往上看。
陳曉曦手肘擱在綜合教室二樓走廊的欄桿上,俯身看我。「癡癡呆呆在
想什麼啊?看那個樣子就不是什麼正經事。」
「啊,」我傻笑地問她,「妳怎麼還在學校?」
「當然是等男人啦,還用問。」陳曉曦風情萬種地把長捲髮往後撩,「
上來啊,上來聊天,外面太熱了。」
我只好咚咚咚跑樓梯上去,位於背光面的這一邊的教室果然比較涼一些。
陳曉曦坐在放在走廊上的椅子上,與教室氣氛很不協調地穿著細肩帶的黑
色短洋裝。她笑瞇瞇地看著我走近。
「你不太對勁喔。」她注視著我從教室裡搬出一張椅子來,坐在她的旁邊
。走廊有風,非常舒服。
「沒有啊。」
「還說沒有,你忘了我有…。」
「特異功能。」我笑著接下去。
「所以,從實招來吧。」她檢查著修得很漂亮,並且仔細塗上淺紫色指
甲油的手指。
「我和圖書館的女孩上床了。」我把手交疊放在腦後,看著一絲雲都沒
有的天空。
「哇,太棒了,我最高興聽到別人上床了,這是好事,兩廂情願的自我
解放。」陳曉曦雀躍地用黑色高跟涼鞋的細細的跟叩叩叩地敲著走廊的滑
石子地。「說來聽聽吧。」
「我只能跟你說到這裡而已喔,剩下的是我跟她之間的事了。」
「也對啦。」陳曉曦看起來有點失望,「你們兩個比較保守一點。」
我們安靜地坐著。走廊外菩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反映著太陽光,細細
碎碎地閃亮。
「其實痛苦並不是真正的痛苦喔。」陳曉曦突然開口。「痛苦只是籠統
的形容詞而已,裡面包含的東西很複雜呦,甚至存在著很多的快樂與甜蜜
呢。有一天你會承受到一種巨大的像是痛苦的情緒,但你要記住我現在的
話。不論對你或對別人,都是一樣的。」
時間的概念真的令人不容易理解,多年後的現在我回想起那時與陳曉曦
的對話,覺得那一個時刻清晰得逼在眼前,當時風帶來的植物的香氣和太
陽蒸發土地水氣的肌膚觸感都好銳利,穿透力強大得使「現在」變得模糊。
我突然覺得悲傷,因為天使在我變成真正的大人之後,已經離棄我了。
圖書館的女孩(65)
以前還在學校時對我很不錯的學長冠子打電話問我,暑假有沒有什麼特
別的計畫,如果沒有要不要到他開的獸醫診所幫忙。我想了一下,就答應
他了。
冠子的獸醫診所開在天母一條並不算熱鬧的巷子裡,打開掛有鈴噹叮叮
作響的玻璃門後,撲面而來不同小動物混合在一起的體味,幾隻寄放在診
所裡的小狗汪汪叫成一團。在一片混亂中,如果仔細聽的話,還可以聽見
張學友聲嘶力竭唱著「吻別」。
冠子並沒穿白袍或戴口罩,像以前還在學校那樣,穿著格子的襯衫和牛
仔褲。我曾經問他為什麼那麼喜歡格子襯衫,他想了很久,然後說,我想
讓自己有變化一點。
看見我走進來,他笑嘻嘻地要我先去洗手。
「洗完之後先來幫這兩隻小狗擠肛門腺,可能從來沒擠過,味道很重。」
兩隻一黑一灰的雪納瑞緊張地在手術台上跑來跑去,一見人的手伸近,馬
上猛烈搖著已剪過剩下短短一截的尾巴親熱地湊過來,用又濕又黑的鼻頭猛
蹭我的手。我好玩地一一抓抓它們的頭,摸摸剃得很乾淨的背。
「這裡就你一個人啊?」我四周望望,診所漆成白色,靠牆的架子放著貓
狗喜歡的玩具、牛皮骨和洗澡精、蚤不到之類的東西,地上疊著幾大包賽恩
斯的飼料。
「嗯。」
冠子的話不多,但是來這裡工作一陣子之後,我發現他喜歡和小動物講話
的程度遠遠超過和人講話。從站起來比他還高的古代牧羊犬到小得不及半個
手掌的黃金鼠,他都一一有與它們對話的方式。
我做的事情也很簡單,冠子動手術時幫他制伏那些驚嚇的動物,或解決一
些小貓小狗咳嗽、拉肚子的小問題。有人來買飼料啊什麼的的時候,跑過去
介紹一下,然後把收來的錢放進收銀機裡。因為冠子診所的生意並不屬於很
好的那種,因此很多時候我都只是掃掃地,把架子上的灰塵用雞毛撢子清掉
,或者把鐵籠子拿到外面用水管沖洗乾淨。這些事情都做完了之後,我就坐
在門口的階梯上,把玻璃門打開來,一面讓診所通風,一面聽著冠子最喜歡
的張學友的CD。
「怎麼樣,還習慣嗎?」冠子坐到我旁邊來,仰頭閉著眼感受太陽的溫
暖。
「很好啊。」
「你研究所的指導教授找到了沒。」
「嗯。」我點點頭,「找費老師。」
我們兩個靜靜坐在太陽底下的階梯上,看著巷子裡來來往往的人,幾個
穿得像外國小孩卻有中國人臉的男生女生聊著天走過,說的又是英語。沒
多久兩個打扮得很整齊挽著看起來高級的皮包的太太路過,嘰嘰咕咕說著
日文。對面花店的花像是被倒了強力生長激素似的,多得湧出到人行道上
,有些花的色彩形狀很出人意料,讓人初見嚇一大跳,一陣陣香氣隨風吹
過來。不遠處的小山丘上,有許多蟬努力不懈地叫著。
天母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啊。
「中午想吃什麼,排骨飯還是雞腿飯,我去買?」冠子站起來,拍拍
褲子。
「排骨飯好了。」
圖書館的女孩(66)
圖書館女孩的家離冠子的獸醫診所不遠,每天我工作結束後,就順便
走過去看一下。白色的庭院矮門門勾是勾住的,探頭往裡面看,一個人
也沒有,連圖書館女孩叫甘甘的那隻狗也沒有出現,草地裡有唧唧的蟲
叫聲,隱隱有桂花的香味。
按下門口那個好像不太能保證什麼似的褪色電鈴後,有時候會聽見裡
面傳來音樂的聲音,然而整首歌都唱完了,房子裡仍然是靜悄悄的。
我並不抱什麼希望地在門口立了一會,再一次確認那完全的安靜後,
就走開了。
在與圖書館女孩作愛之後再度失去她的蹤影,似乎是比之前更難受的
事情。作愛的重與失蹤的輕,差距劇烈得讓我頭昏腦脹。有時候簡直可
以感覺圖書館女孩那我發誓絕對真實感十足的鼻息就在耳邊,一回頭,
卻又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喔。像連空氣都一瞬間被完全抽乾淨的那
樣,什麼也沒有。
我只能寫信給她。
「對於妳為什麼不見了的這件事,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最近我常常坐
下來,像瞎子摸象那樣仔細回憶我們相遇以來的種種細節,所觸摸到的
每一個地方,都清晰得像就在眼前。像跟妳一起喝咖啡時,那杯咖啡的
香味和熱氣冒上來裊裊的形狀,或者妳綁辮子的手勢,聖誕節時妳穿的
衣服的那種程度的紅。都有比手指真正觸到時更真實的記憶。
是不是我太執著於細節,而誤失了對於有一頭象存在的認知呢。
我漏掉什麼了嗎。
沒有妳的圖書館遲遲不肯開放,我只好到學長的獸醫診所幫忙。診所
前不知當初建造的人怎麼想的,竟留出了五階的淺樓梯和最上層不頂寬
的平台,正好容納人舒服地坐在上面。診所離妳家很近,就在公園旁邊
的巷子裡,叫做冠子動物醫院,學長的名字就叫冠子。如果你在我找到
你之前收到這封信,走過來公園這邊就會看到了。通常我會和學長一起
坐在階梯上曬太陽。阿宏。」
圖書館的女孩(67)
信寄出去三天後,我又跑到圖書館女孩的家張望。從上了鎖的信箱窄
窄的開口看進去,裡面沒有任何東西,於是我懷著圖書館的女孩或許已
經回來的心情,心臟蹦蹦跳地按了門鈴,屋裡又傳來音樂聲,長長唱完
了一首。再來能聽到的就只是遙遠的誰家小孩玩樂的尖叫聲了。
「記不記得我曾經跟妳說過我有個橄欖球隊的室友大郭呢。
他愛上一個腳不好的牙醫系女生。昨天女生從加拿大回來了,因為想
念大郭,她背著家人偷偷買了機票自己跑回台灣來。牙醫系女生長得瘦
瘦小小,右腳雖然開過許多次刀矯正,仍然可以看出微微向外歪曲的形
狀。雖然不是頂漂亮的女生,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令人眼睛一亮的地方
。說話的樣子很得體,動作很優雅,總之是整體給人很好感覺的女孩子
。
她很堅強地獨自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從溫哥華飛到中正機場,然後
搭計程車直接到男八舍來。即使千山萬水來到了104寢室的門口,她仍
然好有禮貌地敲門,然後說請問大郭在嗎。
大郭本來在睡覺,聽到她的聲音後像捕鼠器般從床上彈起來,連滾帶
爬摔到地上,他跪著緊緊抱住還提著行李的牙醫系女生,像一頭牛那樣
大聲哭起來。真的不騙人的完全像頭牛,嚎得附近寢室的人都開門來看
發生什麼事了。
牙醫系女生把行李放下,抱住大郭的頭,把臉頰貼在他亂七八糟的頭
髮上,蒼白的臉上閉著的眼睛看起來好滿足。
我悄悄地繞過他們走出去,然後把門關上。
阿宏。」
圖書館的女孩(68)
八月底的一天,我在宿舍接到大哥的電話。大哥跟我不親,極少打電話
,拿起話筒聽見他的聲音時,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他說媽媽不太好了,
醫院發出病危通知,可能這幾天就不行了。「阿宏,你卡緊轉來。」這是
整通電話中,唯一洩漏大哥情緒的一句話。沒有說再見,不擅言詞的大哥
沉默了一會,然後掛掉電話。
媽媽不太好了。
我背著包包站在宿舍門口,左右張望,企圖尋找計程車。
我咬著牙抵擋那五歲的夏天的氣味。喧鬧的蟬叫聲、泥土地被大太陽蒸
出的軟軟水汽、雜草的生腥和父親瘦削的手的奇異顏色。
我快沒有媽媽了。
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荒涼的、放暑假的宿舍門口的馬路上,連一輛即將駛來的計程車都看不到
。我調整一下背包,決定走到外面的大馬路上看看。腳卻像是被柏油地黏住
了,必須很用力才能開始走動。我瞇著眼看遠方的大馬路,熱氣把視線蒸得
好模糊。
「嘿,阿宏你要去哪裡?」大郭開著車從後方靠近我,把頭伸出車窗來喊
叫著。
一下子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能盯著他,坐在大郭身邊的牙醫系女生傾過
身子來,似乎有點擔心地看著我。
我閉上眼睛。八月夏天特有的熱氣從腳下往上蒸騰,背包沉沉的重量感拉
墜著我的雙肩,沙沙作響的菩提樹上,蟬鳴像潮水般湧起又退下。我把手放
在大郭車窗的邊框上,汽車被太陽曬得發燙,散發一種鐵腥氣。
圖書館的女孩(69)
「我媽媽上個星期過世了。雖然一接到消息就趕搭飛機回到家裡,被從
醫院接回家的媽媽仍然沒有等我。
說是沒有等我,但其實媽媽並沒有等任何人。被送到醫院前就一直是
昏迷的,到真正停止生命現象前,都沒有再醒過來。她是在我們意識到死
亡的事實之前,獨自就在她那陰暗的小房間裡,下定決心悄悄地走了。
把我帶到這個世界的媽媽離開了。一直到看見她被推進火葬場的爐子
裡,再出來已是一片無法再辨識什麼的白灰時,我才突然了解,那根連繫
我與我從來無法真正體驗的過去的世界的臍帶,已經全然地斷掉了。就像
講得正熱烈的越洋電話,電話線突然斷掉,話筒一下子寂靜無聲,只能想
像在某個深海的海底,斷掉的黑色的電話纜線無可奈何地躺在魚兒游來游
去的沙地上。
我的一切詢問吶喊,都變成泡沫消失在深海中。
喂,喂,媽,你在那裡嗎?
沒有任何的回答。
妳呢。圖書館的女孩,妳也消失了嗎?
妳聽見我的求救嗎?
我覺得十分十分孤獨喔。如果能再緊緊抱著妳,感覺妳的溫度和氣味,
我會好很多喲。妳聽見了嗎?我在沉在海底的船中,一下一下按著求救訊號
呢。SOS、SOS、SOS…。」
圖書館的女孩(70)
我把信放進信封裡,寫上圖書館女孩的名字和地址,然後穿上拖鞋走出家裡
。九月高雄的太陽減了一點點狠勁,不過仍燦爛耀眼。拖鞋發出啪塌啪塌的聲
音,我慢慢走在這條從小玩到大的街上,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太一樣了。小
的阿宏的世界已經消失,躺在汽車頂上瞇起眼睛的黑貓可以證明。它警覺地望
著我,隨著我的走近,提起腳尖,很不愉快地騰跳到旁邊的圍牆上,像黑衣忍
者般飛簷走壁而去。
我想不起來村子裡到底哪裡有郵筒了。
只記得很多年前那一次,寫信給阿美時,是在一家雜貨店前投進郵筒裡的。
雜貨店陰暗涼爽,櫃台上擺滿了巨大圓筒狀的綠色玻璃罐,裡面裝著彩色大糖
球、酸梅、芒果乾、豆干,如果手不夠長,還無法順利伸進去取得想要的東西
。
燙著捲捲頭髮的老板娘,手臂十分強壯。收下我的一塊錢,嘩啦一聲把玻璃
罐放平,讓我自己伸手進去拿。一塊錢十個彩色糖球。那糖球異常巨大,放進
嘴裡幾乎嘴唇無法閤起來,喀囉喀囉磨著口腔。很久很久才能吞下一口有甜味
的口水。
後來在一家唱片行前找到郵筒,鄉下地方信不多,一個郵筒分兩邊漆成紅色
綠色,寫上平信限時,嘴卻合用一個。我靠近它往黑漆漆的洞口看進去,不太
能確定裡面究竟有沒有分開來。我把信儘可能靠限時這一邊放,希望它因此能
順利成為一封能夠較快到達的信。
唱片行十分明亮,站在馬路上就可以直直望進店的最深處,四面貼著各式各
樣的海報,音箱不時傳出爆裂聲,正嘩啦啦放的不知是哪個外國合唱團體的CD
,全部是年輕男孩子的聲音,歌聲衝啊衝,像要全力奔到哪裡去似的。
店門口掛著色彩繽紛的彩帶和大氣球,隨著風呼啦啦地轉。店裡面卻連一個
客人都沒有。像一場大家都記錯時間的慶祝會。一個紮著馬尾的年輕女生靠著
櫃台發呆地盯著遠處不曉得是什麼的東西,連我走近店門也沒有察覺。我站著
吹一下冷氣,然後又拖著我的拖鞋啪塌啪塌地走了。
年輕男生合唱團體的歌聲,像依依不捨追著我般,走了好遠還能聽見。
- Oct 07 Fri 2005 18:42
圖書館的女孩--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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