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圖書館的女孩(11)

幾天之後黃國正到我家找我。我們爬到屋頂去聊天,小黑狗跟著奮
力爬樓梯,上了屋頂它四處巡嗅,灑了幾泡尿後,窩在我的腳邊睡去


「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跟你借錢?」

「你如果不想說我就不想知道。」我看著遠處的工業區冒出黑黑的
煙,在半空堆出一層烏雲。

黃國正走到我旁邊來,說:「阿美懷孕了。」

雖然也曾想過有沒有這種可能,但黃國正真的說出來時,我的心臟
還是緊縮了一下。我不知道能說什麼,低頭看著小黑狗,它已經微微
發出鼾聲了。

「我得帶她去墮胎。」黃國正望著遠處瞇起眼睛,好像正在解一題
複雜的方程式。「她總是這樣,笑笑的,好乖地聽我講的話。我說去
墮胎吧,她穿著制服坐在那裡,膝上放著書包,什麼也沒說,然後點
點頭。我就說那我去弄錢,我打聽過了,有個婦產科醫生專門做這個
的,很多那種場合的女人都找他,很安全,也便宜,只要六千塊。」

我蹲下身體,伸手摸摸小黑狗,它被驚醒了,睜開圓圓亮亮的眼睛
看著我,仍側躺著,卻拚命搖著尾巴。

「那天我們特別換了便服,怕被認出學校來。但是一推開診所的門
,所有坐在椅子上的人看過來,似乎一切就都被看穿了。那些穿著俗
氣濃妝豔抹的女人好像在說,你們跟我們一樣喔,都做了見不得人的
事。當時我恨不得馬上衝出去,但阿美緊緊扯著我的襯衫,低頭一看
,她整個臉都蒼白了,額頭都是汗,連瀏海都可憐兮兮濕濕貼在臉上


我鼓起勇氣走到櫃台,小姐一臉不耐煩丟出一張切結書,上面寫一
切都是自願的,如果發生任何意外要自行負責。我簽了假名和假資料
,她也不看證件,直接就叫阿美進去了。

護士要我進一個房間去等,我不敢坐那張看起來很不潔的床,只好
插著口袋靠著牆站。整個診所陰慘慘的,只有空調轟隆隆好大的聲音
,空氣中都是藥的味道。我聽見隔壁斷續傳來護士對阿美講話的內容
,好像要她把衣服都脫了,然後幫她上麻藥,接著出現一種好響的冷
冰冰的機器運轉聲,先是嘩啦啦啦,然後是抽氣的聲音,咻!咻!咻
!好幾次。」黃國正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眶紅紅的,看起來很嚇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簡直像是昏迷了,護士把阿美推出來時我才
驚醒。她意識是清楚的,可是身體動不了,我跟護士一起把只穿著白
袍的她移到床上。護士順手把她脫下的衣服拿給我。我抱著那些剛剛
還穿在阿美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覺得那像是阿美脫下的一層皮還是身
體的某個部分似的,我看著它們,完全不能理解那是什麼東西。

阿美從白袍下伸出手來,我頓了好久才去握住,手冰極了。她閉著
眼睛說我看見了,我問她看見什麼,她說,我看見我們的小孩子了,
照超音波的時候看見的,好小好小只有大姆指那麼大,可是真的已經
有一個嬰兒的模樣了。她說著開始哭起來,我卻沒有辦法抱著她給她
安慰,我不懂為什麼,可是就是沒有辦法。」

黃國正一下一下用拳頭搥著水泥的圍欄,毫不留情得像那根本不是
他的肉。我站起來,扳過他的兼膀,然後揮拳重重揍了他,他搖搖晃
晃站起來,我再揮一拳,這次他在滿是灰塵的地上躺了很久,然後哈
哈大笑。

「阿宏謝謝你,謝謝你。」他站起來,臉上的血和淚糊成一片,「
謝謝你,我現在覺得好多了。」他慢慢往樓梯口走去,正要拉開門時
,他轉過身來對我說:「到現在,我都不覺得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和
阿美彼此喜歡,即使發生關係也是那麼純潔美好,我們只是犯了一些
小小的技術的錯誤,人誰不會在操作機器或創作藝術時發生一點什麼
小差錯呢?笑一笑就過去了嘛。我只是氣,氣這個世界這樣粗暴地對
待我們,用可笑的道德標準來審判,強加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和品質低
劣的醫療在我們身上。」

他用袖子抹掉臉上的血,突然笑了。「不過阿宏我知道,你揍我不
是因為我讓阿美懷孕了,而是氣我讓阿美受那樣的委曲對不對?」

黃國正匡一聲帶上門,我好像還可以聽見他那哈哈的笑聲,屋頂的
風好大,簡直冷得令人受不了。

圖書館的女孩(12)


經過這麼多年,當我每次進入一個圖書館,乾涼而有歷史的
書籍氣味撲面而來時,我總禁不住停下腳步。深深吸一口氣,
圖書館的女孩及她所代表的年輕歲月、一切說什麼也不能忘記
的聲音話語和影像,就像潮水般淹沒了我。

陽光像多年前一模一樣地透過窗戶落在圖書館的地板上,灰
塵在光束中飛舞,古老的地方竟有著同樣的建築物的呼吸氣息


有一年冬天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我與仍想繼續觀看展覽
的妻子和兩個女兒暫時分開,一個人循著咖啡的氣味,找到了
位於博物館角落靠著中央公園方向有落地窗照進溫暖陽光的小
咖啡座。冰冷的雙手因抱握著卡布奇諾的杯子而逐漸溫暖起來


我脫掉長大衣,舒服地靠在椅子上,面對著被陽光照射得閃
閃發亮的中央公園。穿著輪鞋、踩滑板、俯身在腳踏車上的紐
約人像箭一樣在寬大的馬路上穿梭,金髮高佻的女孩在額頭箍
上髮帶,活力十足地慢跑,偶爾有戴著高禮帽穿著黑色燕尾服
的車夫拉著兩匹白色駿馬的疆繩,神氣極了架著金色與白色相
間的馬車經過。十二月乾而暖的陽光曬進博物館內,我從大衣
口袋中拿出卜洛克的小說,攤開來放在咖啡杯旁慢慢讀著。

突然我彷彿聞到一種熟悉的古老的書籍的氣味,我一面想著
不可能吧,一面繼續翻著書頁。然而那樣的味道越來越濃厚,
伴隨著安靜巨大空盪空間獨有的空氣粒子碰撞產生的回音。

我抬起頭來回望大都會博物館,白色高亮的建築依舊,吧台
的服務生仍專心地煮咖啡,旁邊一對白髮老夫妻相對以像俄文
的語言交談著。

「嘿,阿宏!」

我轉回身子。不可思議地看向窗外。圖書館的女孩在那裡。

圖書館的女孩(13)


仍舊是二十三歲那年的模樣。她鬆鬆綁成的兩條辨子間纏繞
著螢光粉紅的絲線,臉頰和嘴唇紅通通的。她坐在美麗閃閃發
亮的馬車內,拚命向我揮手,嘴唇做出不斷呼喊我的名字的形
狀。她手指上銀色的戒指反映著太陽光。「阿宏是我,是我,
你好嗎?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圖書館的女孩似乎大聲這
麼喊叫著。

我猛然站起,匡噹一聲踢翻了白鐵雕花的椅子,發出的巨響
迴盪在博物館內。我在落地窗前來回走著,試圖找出通向外面
的門。在一個角落裡我發現了一扇有著白色框子的門,用力一
拉,門卻動也不動,我不顧一切嘩啦嘩啦搖晃著它。圖書館女
孩所乘的馬車越來越遠了。我做的動作使得整面博物館的落地
窗發出驚人的喀喀聲。

馬車終於成為一個光點消失在遠處。我回頭看見所有的人瞠
目結舌地看著我。原來正煮著咖啡的服務生舉起手來似乎要說
些什麼,見我轉過來,嘴巴僵住成為一個O字型。我向大家點
點頭,慢慢走回座位,那杯卡布奇諾仍散發著熱氣及香氣,陽
光靜靜落在書頁上,彷彿時光在這張小桌子凝住了。

我坐回陽光曬得暖暖的椅子上,「那個」圖書館的氣息逐漸
淡去,聲音的粒子也變得稀薄。我把雙手蓋在臉上,咬著牙,
安靜而兇猛地哭起來。

圖書館的女孩(14)

 


冬天來了,圖書館的女孩戴著一頂許多顏色的毛線交纏織成的、
形狀像古老年代的飛行員戴的有著兩條帶子的可愛帽子,把身體縮
得小小的,窩在圖書館的櫃台後,一面啃著從半截手套露出來的手
指甲,一面專心地讀著什麼。

我叩叩敲著桌面,「同學,我要借書。」

她像剛剛結束通靈工作的靈媒般,茫然地抬起頭,然後笑了,「
阿宏。」

我伸手翻她正在讀的書。「人性的枷鎖,你這麼喜歡看書的人怎
麼現在才讀這個?」

「以前看到這樣的書名和這種厚度時,都覺得好沉重,心想要有
一天齋戒沐浴後,再像聖經一樣慎重其事地端出來看。」圖書館的
女孩眨眨咖啡色的睫毛,「可是今天早上我才開圖書館門,突然有
一個長像十分好的女孩子來還這本書,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跟我
很熟似地聊起來,說著說著就坐在那張椅子上。」她指指就在我旁
邊,一張看起來似乎很舒適的椅子上。

長像很好的女孩子對她說,「最近會有很好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
耶。」

「例如什麼呢?」

「就是戀愛之類的事情嘛,跟一個很棒的男生談戀愛喔,」女孩
湊近她一些,低聲地說,「你會跟他上床呢。」

「啊?」

「真的喔,我可以看到一些事情,別人看不到的。就像,」她把
要還的「人性的枷鎖」推近圖書館的女孩一些,「你還沒看過這本
書,對不對,我就是知道這樣的事情,而且只要開始,你就會喜歡
上毛姆這本書。」她一面說一面得意地把腿疊起來,上面的腿晃呀
晃的。

「好吧。」圖書館的女孩想了一下說,「關於上床的事,妳究竟
看到了多少呢?難道我跟那個男生兩個人就光溜溜地在你面前作愛
,然後你就像看著A片那樣看著我們嗎?」

「這個,」她遲疑了一會,不免有些覺得遺憾似地說,「其實沒
那樣看到哩,雖然如果真的可以的話就實在太刺激了,可惜不能啊
。我只能感覺到,感覺有一種『流』,這樣而已。」

「那就好。」

「你編的吧。」我不可思議地盯著圖書館的女孩。

「才不是。」她把人性的枷鎖最後一頁的借書卡抽出來放在桌子
上,「不信你看。」

借書卡上面最後一行整齊地寫著名字和系級,陳曉曦,外文三。

「陳曉曦,念起來怪怪的,好像叫人早晨要起來尿尿的感覺。」

「拜託,」圖書館的女孩大笑起來,館內讀書的人抬起頭來看發
生什麼事了,「這是很有詩意的名字好不好?」

「嗯,的確很有『濕』意。」

她又大笑了。難得的冬天陽光穿過樹叢照進圖書館裡,把大家身
上穿的厚衣服曬出微微的水蒸汽來。「上床嗎。」我想著,「真不
錯呢。」

圖書館的女孩(15)

 

升上高三後,能一起打籃球的伴變少了。即使放學後能找到幾個
人玩一下,也是半個小時大家就紛紛穿回衣服,說要回教室念書了
。我繼續一個人留在球場,三分線,三步上籃,空中停留,罰球線
投籃,灌籃,不然就練球越全場空心進籃的特技。天色逐漸昏暗的
球場上,我碰碰地拍著黃藍相間、灌了飽飽的氣的籃球,手上的觸
感十分真實,聲音迴盪在操場的圍牆、樹叢和教室之間。

穿過下班的車潮,到對面的店吃麵,頭頂的電視轟轟響著報晚間
新聞。突然有一則新聞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持著筷子仰頭看那彷彿
下著雪的收訊不良的電視畫面。主播說今天上午台北市發生一起離
奇車禍,一個穿著聖誕老人衣服的騎士在新生南路與一輛小客車發
生擦撞,事發之後小客車的駕駛人立即下車查看,卻找不到機車騎
士,現場只留下一布袋的禮物和稍有損壞的機車。小客車駕駛人表
示,他的確有看到是一個穿著聖誕老人衣服的男性騎著這輛機車,
不過擦撞並不嚴重,應不至於把他撞飛到找不到的地方。警方呼籲
當事人或知道這輛機車的人趕緊出面認領機車和禮物。

「怪怪的。」我繼續低頭吃麵,思考著不知道那個布袋裡裝著哪
些禮物。

唱片行裡正播放著WHAM的「Last Christmas」,雖然喇叭的效果
相當粗暴,但兩人非常好的合聲仍有著極動人的內容。那一陣子我
迷上彈吉他,低頭在橫櫃裡想找那張Eric Clapton的「Tears in H
eaven」的專輯。後來我就看見阿美了,她背著書包從唱片行門口經
過,我拿著好不容易找到的CD,抬頭正好看到阿美,她比我記憶中
似乎長高了一些,短髮別在耳後,雖然面貌仍舊是一樣的,但卻有
一種無法言喻的、「空白」的感覺,過去豐富滋潤她的肌膚的什麼
,不見了。

我跟在阿美後面,慢慢走著。

阿美停在賣頭飾小化妝品的攤子前,伸手去摸粉紫粉綠的髮夾時,
有朵彩色的微笑突然出現在她臉上,但很快,像從來沒有出現過般,
又消逝了。她繼續像幽魂似地走在燈光燦亮的騎樓間。

「阿美。」我叫她。

阿美回頭,找到我。她的臉上出現一種想哭的神氣,嘴微微嘟起
來,但隨即笑了,「啊,阿宏。」

「好久不見。」我盯著她的眼睛。

「對呀。」阿美無意識地一開一關書包的蓋子,鐵製的鈕扣發出滴
滴答答的聲音。

我們在路中間相對著,擋住人潮,被不斷推擠。「想不想喝紅茶,
我請你。」我十分笨拙地冒出這句話來。阿美咬著嘴唇想了一下,「
不要,不想喝。」她看著我,有種懇求的表情,「我們走一走好嗎,
我想走一走。」

「好啊。」

我們穿過馬路,往人潮較少的方向走去。阿美靜悄悄地跟在我後面
,有時我簡直覺得她已經消失了,回頭一看,她還在,緊緊抱著書包
,對我一笑。夜色降下來,我一面走一面確認著阿美現在就在我身邊
的事實,幸福的感覺把我的身體灌得滿滿的,每一步踏出去都像踏在
棉花上,人聲車聲都模湖而遙遠,好幾次我都認為,這已是人生的盡
頭,下一步,就要墮入永遠的黑暗之中。

逐漸阿美慢慢靠得我近一些,可以聞到她淡淡的洗髮精還是香水混
雜著身體溫度之類的氣味,有時我的手還會與她的手輕輕撞到,馬路
上有一種陽光殘餘的疲倦氣味。阿美的衣服隨著動作發出輕輕的沙沙
聲,我的身體靠近阿美的那一側,汗毛全部豎起來。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steven70101 的頭像
steven70101

老人家的舊書房

steven7010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