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女孩(21)
她仔細地檢查了我的兩隻眼睛,然後笑了。「我喜歡
你喔,哎呀你可別誤會,不是那種啦,你,嗯,」她從
頭到腳打量我一番,揮揮右手,說,「你不夠俊美呢。
只是單純地覺得你做為一個人類的話,不論性別是什麼
,都是一個很棒的人。說起來也很有趣,或許是因為兩
種性別我都經歷了,因此我每遇見一個人,我就會看著
他們這樣想,如果換了一個性別,他會是什麼樣子呢。」

說完她站起來,拉平絲襪的皺摺,迴身看看短裙是否
平整。提起她的PRADA,「Bye-Bye囉,史納夫金。」

「陳曉曦我還有問題想問妳。」

她轉過身來,臉上突然有種可憐的表情,但隨即又笑
起來,「啊,差點反應不過來我的新名字,我以前可不
是叫這個名字。」她停了一下,「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不過我沒辦法一下子全部都告訴你呢,我得去上我最喜
歡的法國文學了。」

新名字叫作陳曉曦的長像很好的女子,邁開長長的腿,
似乎很悠閒地拉開咖啡館的門,慢慢走在人行道上。店裡
一直不曾中斷的音樂突然停了,簡直像是被她帶走了似的
。我把「四季」重新拿出來,讀著四個小男生決定出發去
找一具屍體的故事,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的咖啡,突然覺
得非常非常悲傷。

雖然藏身在陰暗圖書館的深處,圖書館的女孩終究還是被發現了。

每次我走進圖書館,她的櫃台前總是靠著幾個男生。

「同學妳是新來的啊?」

每次總會聽見不同的搭訕起頭。我找了一張靠近櫃台的
書桌背對著他們坐下。

圖書館女孩問他,「要借書還是還書?」

「同學妳好冷淡喔。」

圖書館的女孩抬起臉來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睜著
那雙看起來很無辜的眼睛,靜靜盯著他看。男生禁不住退了
兩步,「好好好,我要借書,我現在去找。」說著慢吞吞往
書架走去。

我趴在桌上,繼續翻著赤川次郎的「三姐妹偵探團」。突
然被什麼東西敲中頭,白白的紙團落在桌子上,打開來看,
上面寫著,「白癡」。

「為什麼只跟我說話呢?」我們騎機車往陽明山的路上,
我問圖書館的女孩。

她緊緊抱著我的腰,大聲像對著風吼地說,「因為」,然
後就沒再說什麼了。

到擎天崗時已經接近黃昏,有些冷起來。「還要上去嗎?」

我問她。女孩藏在圍巾後的臉被風吹得紅通通的。點點頭。

天空一絲雲也沒有,正在落下的太陽因此顯得豪華極了,
像古代中國紫禁城在皇帝下朝回宮後點起了驚人數量的火把
似的,站在山頭上四顧,殘餘的日光與山中嵐氣混染出各種
不同的顏色。

「因為,」坐在草地上的女孩突然說話了,她的瞳孔反映
著夕陽,看起來竟然像彩色的。「因為我第一次看見你時,
就希望你能緊緊抱著我。」我正想笑,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著,我安靜地繼續聽下去。

「第一次在圖書館看見你,與你擦身而過的那一刻,突然
像是冬天穿毛衣時被靜電電到一樣,忍不住全身僵硬。好奇
怪你那麼平凡的樣子,普通的T恤運動褲,一頭不太聽話的頭
髮,也不是什麼驚人的五官。但就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
別吸引我的地方。簡直就是那一刻你的靈魂突然伸出手來拉
住我的靈魂似的。」

圖書館的女孩把辮子拆開來,然後把長髮藏進圍巾裡,她
轉過臉來看著我,表情十分溫柔。我突然覺得心裡一股莫名
其妙的酸楚。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像一個色情狂一樣,每天都瘋狂
地想被你緊緊地抱著,抱到快要窒息的程度,然後你的嘴唇
吻著我的脖子。我不斷想像跟你激烈作愛的情景。」她抱住
膝蓋看著遠處的山,身體輕輕地前後搖晃,「我這一生也算
見過不少男生喔,如果不怕自誇的話,也曾經有帥得一塌胡
塗的男生追過我。可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沒有一
個人讓我有這種被打昏的感覺。」

「被打昏?好可怕的感覺。」

「對呀,我現在真的希望自己被打昏了。」

「為什麼?」

「這樣的話,你就會抱著我搖晃我喊我的名字,看我還沒
醒來,你會好緊張,然後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
妳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然後你就會吻我。非常非常溫柔
地吻喔。」

「像這樣子嗎?」我撥開飛散在她臉上的頭髮,俯身輕輕
吻她。女孩的長髮被大風吹開了,纏繞住我的脖子和手,風
裡有一種青草和夕陽的味道。為什麼我會親吻圖書館的女孩
呢?很多很多年之後,每次走進一個圖書館的深處,或是聞
到青草與陽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時,我總會想起圖書館女孩
嘴唇的觸感。

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這種絕對的青春的甜蜜一生只有一
次的。我以為這些不過是人生的風景,像坐火車一樣,過了
山洞之後,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久很久之後我再回頭去
看,發現再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了。

圖書館的女孩(23)


大學聯考放榜後,黃國正考上台大醫科,阿義台大農推,阿
成跑到世新念觀光,我台大獸醫。從高中時那次打了黃國正後
,我們就不曾真正談過話。連到台北來念書,有時在校園裡碰
到,也只是點點頭。

從成功嶺下來,真正開始上課,已經是十月的事了。那年台
北下了許多的雨。我每天從宿舍走到獸醫系館上課,下課之後
再一個人穿過寬廣的校園,到現在已經不見了的「黎光」或巷
子裡的「唐山」隨意讀些什麼書。有時學校活大禮堂會放電影
,我把濕漉漉的傘放在外面的水筒裡,踩著因進水而發出吱吱
聲的涼鞋,小心翼翼找到第一排的座位坐下。

那個時候我非常喜歡奇士勞斯基的電影,在活大禮堂看了他
「十誡」系列中的「愛情影片」和「殺人影片」,和後來的藍
白紅三色系列。

坐在第一排看電影並不是很舒服的位置,總有人會從兩邊的
大門出入,一開一關間嘩啦啦放進許多光線,螢幕頓時花掉半
邊;有時主辦社團的學生或工作人員會在螢幕旁調音響,走來
走去的。而且仰著頭看電影常令人覺得疲倦。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還是都選擇坐在那裡。一整排座位
通常只有我一個人,太響的音響和太寬的畫面竟然給我十分寧
靜的感覺。在那裡,只有故事和我自己而已。黑暗和螢幕的影
像及彷彿貫穿腦子的聲響帶給我很大的安慰,身體啊手啊腳啊
什麼的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靈魂,靈魂和靈魂低聲喃喃互相
訴說些什麼。

圖書館的女孩(24)


一次看到漫畫「小叮噹」作者藤子不二雄其中之一藤子A不
二雄監製的日本電影「少年時代」。後來我曾跟圖書館的女孩
提起這個片子,圖書館的女孩說她是在有一年的國際影展看的
,看完之後躲進廁所裡哭了半個小時,出來時發現下一場又開
始演了,便混進去再看了一次。

當然,我那個時候還不認識圖書館女孩的,那場電影結束後
,活大禮堂的燈亮了起來,我發現黃國正坐在我隔我兩個位子
的地方。他轉頭看見我,露出白白的牙,對我笑起來。

「我剛送阿美去車站。」我們一起走出活大禮堂時,黃國正
把手放在外套口袋裡跟,邊走路邊說了這句話。

「阿美來台北啦。」阿美高職畢業後留在高雄工作。

「嗯。」

「她最近好嗎?」

「還不錯吧,」黃國正說:「我也不太知道。」

我偏過頭看他一眼。黃國正濃濃的眉毛正微微皺在一起。

「阿宏。我交新的女朋友了。」他停了一下,我安靜地等他
繼續說下去。「我們學校護理系的,上次去拉拉山聯誼的時候
認識的。」

「你跟阿美說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怎麼開口。」

第七節下課的鐘聲響起來,工友使勁敲響傅鐘,噹噹噹噹多
急似的。我心裡跟著算,總是算不清楚到底傅鐘一共是幾響。
已有提早下課的人騎腳踏車從我們身邊急急穿過。

「喜歡一個人真是奇怪的感覺。一下子就覺得喜歡了,卻又
一下子覺得不喜歡了。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一點餘地都沒有。」

「這種事我可一點都不了解。」

「還是你好,總是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不會傷心也不會
害別人傷心。」

「說得也是。」

「阿宏。你去幫我說好不好?」

「說什麼?」

「你幫我去跟阿美說,說我已經變心了。我沒有辦法告訴她,
我怕她會崩潰。」

「這種事,」我深深吸一口氣,「這種事要你自己說的,我沒
有辦法喔。 跟你在一起的那個阿美是一個獨特的、只有和你在
一起時才會出現的阿美,她跟我認識的那個阿美不是同一個人。
你們的關係對她而言,有著一組像是密碼的東西,身為外人的我
,對於這樣的東西,完全無能為力。」

「我懂了。」黃國正點點頭。

走到分岔路口,黃國正對我說他得回宿舍念書了。

「阿宏。」他突然叫我。

「什麼事?」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笑起來。「這我倒不清楚。」

「那我現在告訴你了。你真的是難得一見的好朋友。」

「好吧。」我說,「謝謝。」

圖書館的女孩(25)


大一抽完宿舍,學校來了個通知,說你已抽到學校宿舍
,請於幾月幾日之前自行到有空位的房間尋找床位,之後
向教官登記。

我背著裝有內衣褲盥洗用具馬奎斯小說的袋子,提著吉
他。慢慢走在炎熱得不得了的校園內。小福前空手道、攝
影、舞蹈、童軍、雄友、建北、大陸、國樂、吉他等數不
清的社團擺著複雜擁擠的攤位,不時與舞蹈社跳舞的女生
相撞,吉他社架起麥克風,自彈自唱「戀曲一九八0」。在
學校裡走路、騎腳踏車的學生來來往往。和我一樣剛從成
功嶺下來的男生戴著各式各樣的帽子,露出的腦袋與脖子
交接處仍是青白一片。

我在樹蔭下放下東西,拉起T恤擦汗。

這就是大學了。深深呼吸的話,有一種節慶的、期待的空
氣嘩啦啦灌到身體裡。

雖然多年之後,我會因為人世間種種紛擾,生出對於生命
的無奈與倦怠感。但只要靜下來回視十八歲那年,第一次踏
進大學中的我。仍會因為當時所觸碰到的,時代大氣象的非
凡,和對於自己即將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的期待,而激動不
已。

那是簡直像卡通「七龍珠」中悟空剛剛出生,初初獲得筋
斗雲和金箍棒的時候,小小圓圓靈活跳動,前面的道路有著
許多幸運和挑戰。「前進吧,悟空!」晴朗無比的天空似乎
迴盪著這樣的聲音。

圖書館的女孩(26)


敲了許多房間的門,坐在桌子前念書、從床上坐起來或正
在做俯地挺身的學長都回答,「沒有床位囉。」不論那一個
宿舍都一樣的,走廊放滿了鞋子,陰暗潮溼充滿了特別的氣
味。已經覺得好疲倦了,走到男八舍104房前時,我想,這一
間再沒有位子,就去外面租房子好了。

打開門第一次見到大郭,心想完了,死路一條。他背對房
間裡唯一的窗子,逆光一張又高又遠黑黑的臉,穿著似乎年
代極久遠的美軍陸戰隊迷彩大外套,聲音像從天上來的。「
學弟,找床位啊?」口音很怪,像大陸人。

我想說,啊對不起,走錯房間了,然後轉身把門打開,永遠
離開這詭異的學校宿舍,隨便去外面找個再小再爛的房間都好
。但在我來得及開口前,這個像大猩猩的人已經一巴掌拍在我
的肩膀上,沉重得像被雷公不小心掉落人間的鼓槌擊中般。

「來,過來讓我看看你。」他用力扳著我的肩膀,把我攬到
窗前。「嗯。」他湊近我的臉噴出濃濃的酒氣,眼睛也布滿了
血絲,但五官卻異常俊美,驚人挺直的鼻子、英氣飛揚的眉毛
和很有味道的單眼皮。這個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我心裡想,
突然覺得他似乎是個不錯的傢伙。

「嗯,」他說,「拇。」一面竟真的很認真地從頭到腳看著
我。然後衝著我一笑,露出十分潔白整齊的牙齒。「喂,學弟
,你看起來是個好人,嗯,很好,不錯。」他笑得恍恍忽忽的
。「我跟你說,別人來問我都說沒位子了。只有你,只有你,
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你。」他沉重無比的大手又拍上我的肩膀。
「好!就是你了。這裡。」他拍拍靠窗的上鋪床位,拍出一層
像霧般白色的灰塵。「這就是你的床位了。」

「謝謝學長。」我說。

「哈哈哈!」他不知多高興地猛抓頭,「不客氣,不客氣。來
!我幫你整理。」他蹣跚地爬上通往上鋪的樓梯,開始把堆在那
個床上的雜物往下丟,乒乒乓乓發出好大的聲響。在如同被煙霧
彈攻擊後不斷冒著嗆人白煙的房間裡,我企圖以微弱的聲音阻止
他:「學長,學長,不用了,我自己...。」

突然「碰」的一聲巨響,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我確定完全沒有動靜後才爬到上鋪去看。這位巨大英俊的學長
已經躺在滿是灰塵的床上呼呼大睡了。一面還吐著嘴唇,發出如
雷的鼾聲。

這時我才發覺,房間地板上放著一個打開的保麗龍便當盒,兩
個威士忌的瓶子已經喝得差不多,只有一瓶剩下一點點金黃色的
液體。嗆鼻的酒氣漫延得到處都是。

就這樣,我順利住進了男八舍的一0四室。

圖書館的女孩(27)


搬進來後我發現我的三個室友都是僑生。大郭是韓國僑生,
阿良是馬來西亞僑生,基仔從香港來的。他們是一路一起念上
來的僑大同學。

大郭嚴格講起來應該算是山東人。他父親早年從山東半島渡
海到韓國謀生,和大郭的母親結婚後便留在韓國變成韓國人。
每次我問大郭,「喂大郭,你到底是韓國人還是中國人啊?」
他便瞇起單眼皮的眼睛,嘿嘿嘿地笑,一面搔著頭,山東腔十
足地說:「什麼什麼人,哇是台灣郎啦,現在是台灣郎了嘛。


我從來沒見過大郭讀書。雖然念的是我們學校的森林系,但
他白天睡覺,晚上到酒店當少爺,放假的時候就精神十足地去
打橄欖球。唯一他會拿出書本來的時間,就是考試的前一天。

「媽的,這是什麼字啊?」大郭滿嘴髒話地把書丟到我的眼
前,粗大的手指往紙頁上一戳。

「哪個字啊?」我不得不把注意力從我的書本移開,想找出
他是什麼字看不懂。

「這個喔。」

我看了他指的那個字,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大郭。「大郭,這
個字是國字ㄟ。」

阿良從他的座位用他的馬來西亞國語說話了,「你不知道啊
,大郭不認識字。」

「啊?」我張開嘴。

大郭已經一個箭步衝過去,碰一聲踹了阿良的椅子,「胡說八
道,胡說八道,什麼不認識字,操你媽的,也只是幾個字不認識
而已。」

我翻翻大郭的書,果然白淨簇新,只有一些地方注了音。「那
大郭,」我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那你怎麼進來的啊?」

基仔欺近大郭,不顧他的反抗,把他手上一張小紙片搶來丟到
我身上。那是一張非常非常小的、摺成像手風琴風箱皺折般的紙
片,上面用針筆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折起來之後簡直就只有三根
牙籤並排時的大小。「靠『計』個啦,他都靠計個手風琴啦。」
大郭已經一巴掌掃過他的後腦勺,「幹,只會給你背漏氣。」

「可是,這個字好小。」

「對啦,對啦,大郭『幾』有眼睛好啦,坐最後一排還可以偷
看到最前面的人的考卷。」基仔笑著滿寢室又跳又爬的,一面說
一面躲避大郭的攻擊。

後來我慢慢知道,大郭不但不認識英文,國文程度也差得可以
,連注音符號都背不了幾個。不過因為他人緣極好,從韓國考僑
大開始,就不斷有戰友支援他,加上製作「手風琴」的技術一流
,於是竟也一路念到台大。

圖書館的女孩(28)


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的他,走在校園裡總惹來女孩子指指點點。
但每次一喝醉,大郭就坐在寢室地板像嬰兒一樣哇哇地哭。

「阿宏我好苦哇。」

我拍拍他,像哄小孩般。

他把粗壯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我媽媽說她年紀大了,以後
如果走了我怎麼辦,我又沒學問又沒技術,以後怎麼辦。我嫂嫂
對她不好,我又沒能力把她接出來住。」他揉著眼睛嗚嗚地哼著
,一面把酒瓶拿起來幫我倒酒,「來,喝酒喝酒。」

大郭為了賺生活費,晚上十點到凌晨五點到酒店當少爺。出門
前他細心拿出他唯一一件寶貝白襯衫,小心翼翼地穿上了,然後
往頭上抹油。打扮好了的他,果然俊美得驚人。他嘻嘻地傻笑:
「今天再拿酒回來喝。」

大郭說他因為長得高大,常常就派在門口站著,客人來的時候
恭恭敬敬拉開大門,來人隨手就是五百塊小費。「要不然站在廁
所,」大郭笑嘻嘻地說,「有沒有,他上完廁所出來,給他遞上
一條毛巾,他擦一擦還給你,又是五百塊小費。嘿嘿嘿。」

天亮回來,大郭那件百年不換的陸戰隊迷彩外套裡總藏了幾瓶
喝剩的酒,「起來起來,你們全部起來。」阿良和基仔早就習慣
他的行徑,翻個身繼續睡。他敲敲每個人的床,然後自己唱起歌
來,不然嗚嗚地哭,很多時候他俯身就吐在地板上。

我從床上坐起來,爬下樓梯,拿出門邊的臉盆,讓他吐在裡面
,然後清理一塌糊塗的地面。

「阿宏,阿宏你來,」大郭坐在地上叫著,「阿宏還是你對我
最好。」他伸手到外套口袋裡,摸出一瓶頂級XO來。

「你看,這一瓶,客人喝剩的。你知道我們店裡開這樣一瓶酒
要多少錢嗎?要一萬塊,一萬塊耶,媽的坑死人,可是就是有那
麼多人甘願。哈哈哈,他們有錢嘛,給他A回來他們也沒差。」

我到廁所用熱水把毛巾洗乾淨,然後回寢室讓大郭把頭臉擦乾
淨。拍拍他,「好啦,睡了。」

「阿宏你對我最好了。」大郭一面喃喃說著,一面爬到床上去
,不多久便呼嚕嚕地睡著。

我看著天花板上反映的已逐漸亮起來的天光,在滿室濃厚的酒
氣中緩緩睡去。

圖書館的女孩(29)



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太多次盧貝松的「碧海藍天」,那天早早
上床,在阿良和基仔聊天的聲音中模模糊糊睡去後,不斷覺得
自己數著,5、4、3、2、1!深吸一口氣,驅動引擎嘩一下把我
拉進海底,耳朵突然鼓脹得難過,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暗,溫暖
的海水軟軟地包著我。

只有我和海。我竟然可以在海中呼吸,慢慢踢著蛙鞋,海底
有種暈黃的光線搖曳,輕輕呼喚著。我的手緩緩撥動,海水彷
彿是實體,每次手的運動都像伸進誰的肉體之中,攪動靈魂。

海豚遠遠游過來,發出歡喜的嗶嗶聲,它的鼻尖有力地撞擊我
的手掌,尖銳的叫聲越來越大。

「阿宏,阿宏。」我突然感覺到被單的觸感,似乎有人在叫
我。

「阿宏,你的電話。」是阿良,他搖晃著床邊的欄桿。

我坐起身子來,意識卻還留在海底,正辛苦地吐著水泡,努力
要浮到水面上來。

「謝謝。」我爬下樓梯,電話旁的螢光鬧鐘顯示著一點十五分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路燈光線洩漏進來。

「喂。」

「阿宏,是我,你睡了嗎?」是圖書館的女孩。

「現在醒了喔。」

「對不起。」

「沒關係啊。」

「阿宏,現在在下雨耶。」圖書館的女孩聲音低低的,對於剛剛
從海底匆匆浮上來的腦子而言,像從月球傳來般令人無法理解。不
過我仍反應著她的話,輕輕把窗子拉開些。

果然在下雨。是淅淅瀝瀝的那種,窗外的草地升起泥土濕潤的氣
味。

「阿宏。」

「嗯。」

「你會不會也有那種感覺。」

「哪一種?」

「每次半夜下雨,我就會覺得非常孤獨。」

我像冬天熱車一樣,慢慢把腦子啟動起來,簡直還可以聽到引擎運
轉的嗡嗡聲。

「半夜下雨嗎?」高雄一向少雨,不過如果半夜下起雨來,習慣睡
在陽台的小黑狗就會跑到我的房間來,鑽到床上,身上還會有雨水和
體溫混合起來的味道。「仔細想一想的話,好像會喔。」

「真的嗎?你也會。」圖書館的女孩聽起來很高興。

「阿宏你現在過來好嗎?」

「過來,過來哪裡?」一下子醒了。

「來我家啊。」

「現在?妳家?」

「對呀。」圖書館的女孩理所當然得像叫我幫她撿起一本書似的。

我再看一眼鐘,一點二十三分。

「現在是半夜吧,我跟妳確定一下。」

「對呀。」

「為什麼現在我得去妳家呢?」

「因為我希望你現在來啊,來我的房間裡,緊緊地抱著我喔。」

圖書館的女孩(30)





「為什麼?」

「不為什麼啊,就是這麼想而已。」

我在黑暗中窸窸娑娑地找牛仔褲和外套,確定沒有穿反後,再尋到
鑰匙抓在手中,又冰又硬的觸感讓我清醒不少。我穿戴著雨衣安全帽
騎機車衝過茫茫的雨幕時,不自覺地輕輕哼著歌,「Listen to the
rhythm of falling rain,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ve
been....。」等到發現自己正唱著什麼時,忍不住微笑起來。

她穿著白色的連帽外套,把帽子拉起來罩在頭上,站在巷口笑嘻嘻
地跟我揮手。

「妳一個女生這麼晚站在外面,不怕遇到壞人啊?」圖書館的女孩
下半身只穿著粉紅色的短褲,汲著黃色的拖鞋。

「怕你找不到嘛。」

我停好車子,把雨衣和安全帽放進車肚子裡。細細的雨絲馬上淋濕
了我的頭髮和肩膀。

「對不起喔,」她伸出小小的手掌來放在我的頭頂上,企圖為我遮
雨,「我不敢開櫥子拿傘,怕吵醒我爸媽。」

我停下腳步。盯著她看。「等一下,妳是說妳『爸媽』在家?」

「對呀。」她說,「不然這麼晚了他們會去哪裡。」

「妳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什麼?」

「妳爸媽在家,然後妳要我現在,」我看一下表,「半夜兩點整,
進去他們女兒的房間?」

「對呀,所以你要小聲一點,不要被他們聽見了。」

進行這麼像哲學思辯似的對話的同時,我們已經站在她家的大門口
了。她輕輕推開雕花矮門,一隻壯碩的、全身黑溜溜淋了雨之後毛色
閃閃發亮的大狗靠了過來,充滿敵意地看著我。

「甘甘,」她輕輕摸著它的頭,「不要叫喔,這是我男朋友耶。」

「為什麼叫甘甘?」我低聲問她。

「因為像電影『阿甘正傳』裡的阿甘。」

我心裡想,「哪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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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n70101

老人家的舊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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